暖阁。
胤祥心情悲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额娘生前的画像，默默流泪。
皇阿玛给他再多的恩宠厚待，都无法弥补他失去额娘的痛苦。
额娘死了，他甚至连额娘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额娘根本不是妖孽！
记忆里，昏沉黯淡的天色，成群结队的乌鸦乱窜，三五成群的太监将少年摁住。
他们嘴里着急地喊着“十三阿哥，冷静点”，手中力气一点不减轻。
年仅十岁的胤祥，好似被缚的困兽，浑身的力气使尽，也难以挣脱重重桎梏。
无尽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一直持续到冬日第一场雪。
他终于被放了出来。
这些日子，皇阿玛对他嘘寒问暖，还给额娘平反追封，无尽荣耀。
但胤祥心里依旧难受，始终无法从失去额娘的痛苦中挣扎出来。
琳琅踱步进来时，看到一个稍高她的小少年红着眼眶，蹲在角落发呆，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阁里温度适宜，燃烧着气息略带松枝气息的银屑炭，紫檀木圆桌上摆着一壶冒着热气的杏仁奶茶以及四五色精致糕点。
其中有琳琅爱吃的玫瑰酥和茉莉卷，造型漂亮，味道可口。
李德全没有跟进来，他是大忙人，亲自将琳琅送过来，实属难得。
李德全暗忖，十三阿哥如今在赌气，皇上心存愧疚，一直在包容。
只要皇上的态度不曾变，十三阿哥的优待便会存在。
宫女太监伺候地只会更加殷勤，直到皇上的耐心告罄，十三阿哥被厌弃。
这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宫里的皇子阿哥太多了，皇上的父爱分割地太多，与其宠爱一直对他心存怨怼的儿子，还不如看重更孝顺听话的。
李德全觉得自己算是仁至义尽，其他的爱莫能助。
琳琅不见外地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吃了两块点心，胤祥没有反应。
他低着头，好似泥胎木偶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声音不为所动。
琳琅也不在意，好似真正的主人，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奶茶浅尝。
室内弥漫着气息清新的炭香，还有一缕缕淡淡的梅味，花苞的淡雅。
是摆在圆桌上的那一束蘸着新雪的白梅，三五根纤细的花枝，含苞待放的素梅。
琳琅喜欢这般纯净的颜色，白嫩的手指微微一点，怜爱地抚过晶莹湿意的花苞。
鼻翼间的芬芳从最初的淡不可闻，渐渐地馥郁迷人，空气都莫名清新。
花苞在琳琅指尖的爱怜下缓缓绽放，露出舒展的花瓣，杏黄的嫩蕊。
沉默的须臾，突然一道闷闷的声音，仿佛被压抑了许久，带着几分懊恼，如闷雷般骤然响起：“你是谁？”
胤祥的理智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拽回到现实世界。
惊异发现还有一人。
“十三阿哥，我叫徐佳琳琅，还以为你一直都不吭声。”
琳琅微微侧首，对娃娃脸、星星眼的胤祥莞尔，漂亮可爱的脸蛋进入对方的视线。
一双小鹿般明亮清澈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美丽又陌生的面孔。
胤祥微微一怔，有些诧异，随即别扭地别脸，“我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吭声？”
这话说的有些孩子气，琳琅不在意，又捻起一块玫瑰酥吃起来。
“徐佳琳琅，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胤祥第一次被人如此无视冷待，心里有些不适应，面红耳赤地再次开口。
“不知道说什么，我们也不熟啊。”
琳琅实话实说，又喝了半盏奶茶。
“你…你怎么这样！”
胤祥被这话噎住，俊秀稚嫩的脸蛋泛起一层红晕，有些气恼，更多的是意外。
“好啦，我们先吃东西吧。”
琳琅不待胤祥啰嗦，不客气地往对方嘴里塞了一块云片糕，振振有词。
胤祥表情扭曲半瞬，差点被噎了个半死，但面对眼前漂亮可爱得如同瓷娃娃般的小姑娘时，心中的火气瞬间便消散大半。
他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犹疑不定地琳琅：“你是宫女吗？”
看琳琅的衣着装束，确实很像乾清宫日常当差的宫女，但又很一样。
胤祥略略沉思，徐佳琳琅的衣服缎子似乎更加鲜艳，质地更加好。
而且，她长得好好看，眨眨眼，好似天上的星辰在闪，令人无法忽视。
“是啊，我是乾清宫的莳花宫女。”
琳琅点点头，虽然她这个莳花宫女吃喝用度跟主子一样，但明面上还是宫女。
因为不怎么出乾清宫，熟悉她的人其实很少，琳琅的身份也显得更加神秘特殊。
康熙有意识地隐藏琳琅的存在感，不允许妃嫔探查，这也正中琳琅下怀。
“那你…怎么不理我，不怕我啊？”
胤祥好奇地问，眼里都是探究状。
“你是十三阿哥，又不是洪水猛兽，怕你干嘛？而且，我不是伺候你的宫女，李公公说了，如果你对我发脾气，我直接走便是，所以，你最好对我客气点！”
不然，她不待见了，直接走人。
“你…好吧，你说的很有道理。”
胤祥总觉得这话说得很奇怪，但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令他一时间无法辩驳。
他暗自猜测，徐佳琳琅应该不是寻常宫女，不然不会有李德全公然撑腰。
“你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但又很难发泄，因为周围的人都劝你放下，不要钻牛角尖，不要怨怼皇上，你想恨又不敢恨，很憋屈？”
琳琅看着表情渐渐黯然的十三阿哥，想到这个世界背景惨死的章佳氏，不免同情。
真实的历史如何，已经无关紧要。
这个世界的章佳氏确实是一个悲剧角色，盛宠之下，难有善终。
十三阿哥看样子很痛苦，眉宇间都是忧愁和煎熬，明明知道额娘死因，罪魁祸首是多疑薄情的康熙，但又不能做什么。
娘是亲的，爹也是亲的。
他能怎么样？忘记又很难，只能不断折磨自己。
小小年纪，如果内核不够强，非常容易发疯。
胤祥闻言，原本放松的神经重新变得紧绷，一股难言的悲怆自心底升起。
他黑亮的眸子里浮现出不符年龄的深沉，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的琳琅，一字一句地问：“我错了吗？我该忘记额娘的死？”
所有人都觉得他不知好歹，皇阿玛已经知道错了，甚至追封了额娘为皇贵妃。
作为人子，他理应感恩戴德。
胤祥深吸一口气，但他就是放不下，即使放下了，心里也是有阴影的。
他做梦总会梦到额娘鲜血淋漓的脸。
“你当然没错，错的是你皇阿玛，你可以恨他，永远都不要忘了你命苦的额娘。
她生了你，给了你生命和母爱，忘记无疑是对她的残忍。”
琳琅提前给室内设下一道屏障，对内心挣扎的胤祥意味深长地加深印象。
她的声音有着符合年龄的稚嫩清脆，但也有不符合年龄的严肃清醒。
胤祥身体微僵，猛然怔住，久久不能回神，耳畔继续响起琳琅的声音。
“但聪明人不应把恨意外露，得学会隐藏自己，不然你会沦为皇室弃子。
皇上再愧疚，时间长了也会淡去，对你产生防备。”
“既然有人鬼迷心窍、听信谗言，对不起你的额娘，对不起你。
那你就要最大程度地利用对方的愧疚心，获得更多东西，不然人死如灯灭，又有何意义？”
胤祥瞳孔微缩，因为心情的激荡，眼睛瞪得很大，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惊恐转为不可言说的坚定，胤祥吐出一口气，他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