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影抽着凉丝儿，想要对质，却失力摔在地上，“这不可能……姑姑她，为什么？”
执宜合上黄绸，挺身肃立，“皇后说，您一定会问为什么，所以特意让本官转告你——你是打量着收买太监换鸟的事儿，她不知道？
“还是觉得教唆太子为呼延晏求情，办得很干净？”
“你害死她的央挫，害她多年来痛心疾首，后悔不已。又屡次三番挑唆他们夫妻感情，甚至不惜教唆太子忤逆！这些可曾有冤了你？”
看他张嘴欲辩，执宜毫不留情的截断道：“这一切已经看在沈家的面上宽宥了，不然你以为只是一杯毒酒这么简单？”
她盯着那具子母壶，以平静死寂的口吻质问他，“只不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不好受吧。”
沈念影颤抖地攥手成拳，睫毛打下沉重的阴影，的确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子母壶是给他准备的，所以连里面的酒都做了对调，不然他分明喝下的是无毒那侧，又怎么会中毒。
他多么不想相信，可腹间的疼痛已然让他察觉死亡的味道，痛得缩成了一团。
执宜站在一边，耐心的等着，听他急促的呼吸声如狂潮拍岸，直到彻底终止，才抬起手，命人把他的尸身收敛。
她注目着，缓缓向座上的男人躬下身，“让陛下污目了。皇后让微臣向陛下转告，自此以后不会再有人威胁太子。”
“还有，您今天送去的牡丹，她很喜欢。”
温钰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告退。
执宜会意，徐徐带着怀中的旨意从殿内走出。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为何，寒浸浸的。
彼时媞祯正在南园，滴漏的单调声一声一声响过，直到月儿被乌云遮盖，她等候已久的身影，终于缓缓而至。
“皇后殿下。”执宜唤她。
媞祯转过头，“死透了？”
执宜说是，“微臣按殿下吩咐，直到看着他咽气才离开。”
她嗯了一声，“你做的很好。”又问她，“那你知罪吗？”
执宜掀开官袍跪在地上，平静无波的看她，“微臣知罪。”
“你都不问是什么罪，就敢认？”
执宜淡淡一笑，想起方才她宣读的那份圣旨上并没有玉玺盖章，而皇后从来不是不谨慎的人，除非是有意为之的。
她在来的路上，把前前后后都想清了，于是乎，她现在很坦然。
“沈念影是沈家独子，殿下受沈家恩惠在先，如今下令赐死，恐有妄言指责殿下恩将仇报。何况孔笙还是沈家的旧部，这些您都不得不考虑，所以赐死沈念影这个罪，只能让微臣来承担。”
媞祯听她说完，不觉勾起了然的笑容，“你很聪明，不愧是朕钦点的内舍人，什么事情都能看得很清楚。”
又慢慢转变了神色，“不过这些年，你也很恨朕吧。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们上官氏全族，都是因朕而死的。”
执宜抬起半个脑袋，“时至今日，微臣没什么可以隐瞒。臣自然是恨的，但恨之外也很庆幸，没有殿下提拔，臣也不会朝中第一个女舍人。”
“都说忠君齐家，那便是先忠君才有家，既然君在家的前面，那微臣又如何能够埋怨？怨不得，也不会怨。”
她轻声诉着，两手叠在一起，重重磕头，“请殿下法旨，赐微臣假传圣旨的死罪！”
媞祯与她相隔一道帘子，手上拿着一串碧玺细细的拨弄，良久她把手串打在桌子上，震了震身子。
“什么假传圣旨，不过是你与沈念影积怨已深，过失杀人而已。”
执宜似有千斤重的头，一瞬间扬起。
只见媞祯缓缓掀开帘子走来，“朕念你悔悟及时，且伴随朕多年，不予赐死。即日起撤去你内舍人之职，送往廷尉司的大狱自审己过吧。”
说着，她点了点执宜的肩膀，“好好待着，朕不会亏待你。”
看着皇后离开的身影，执宜俯身郑重叩首，“微臣……谢皇后殿下恩典！”
人生就像一场戏，无论演绎多么精彩，终有一场都会落幕。
沈望舒有遗愿，希望她能照顾好念影，照顾好沈家最后一丝血脉，可如今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她违诺了誓言，也不知道他在天上会不会谅解。
不谅解也罢，为了她的儿女和大魏江山稳定，她也别无选择。
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园子，作最后的告别，缓了许久，媞祯扶住都儿的手往前走，“追封沈念影为肃国公吧。”
虽然已经没有意义，但也是她唯一能补偿之处，做给死人看也好，做给活人看也好，总比空落落的要强。
都儿捧着她的手腕到马车前，有事也不得不交代明白，“这几日司监司查证，李怡府收受贿赂，有贪墨之嫌。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媞祯看着长夜的尽头微微感慨，“沈念影死后，朝中已无心腹大患。李怡府……就留给新帝登基立威吧。”
长久的缄默里，唯有夜风游荡，吹起贴在她耳鬓的发丝，已不再微凉。
只是经此一事后，她还有些心事放不下，“临海王……自下放后也有十来年了吧。”
都儿点头，“是。”
媞祯笃定地迈上车阶，“就从他开始吧，这些藩王也该清一清了。”
后来的半个月，又是一场场大雨，雨停后，慢慢进入了伏中。
这日午后，像一场清梦，温钰仰在躺椅上，静静听着外面的蝉鸣，直到宋桧带来宫中的消息，轻轻附在他耳旁。
“听说近来皇后因临海王缴纳的贡品有次，褫夺了他的亲王爵位，贬为庶人了。”
“还有几位藩王，也是……”
温钰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浅浅叹息道：“太子那样的性子，的确不得不考虑得长远一些，不然来日有藩王学襄国佣兵自立，又是一场天怒人怨，遭殃的还是百姓。”
宋桧垂着手点头，“确实要防患于未然。”又顿道：“那既然如此，太子他……”
温钰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太子此番的确是处事不明，送到虎贲军中历练也好，人这一生总是不能太顺的。”
宋桧嗯了一声，微笑道：“奴才以为您总是慈父，知道太子上了三道请罪奏章被皇后驳回，您总会于心不忍的。”
“那是你不知道太子那无赖把式，简直跟他母亲一个样。”温钰说笑着道：“所以，不能再让他赖皮了。”
廊下放着两碗冰酥酪，因时间有些长，已经有些融化的痕迹。宋桧起身想再换两碗新的，转过头，看着雨搭下有个身影驻足而立。
绯红的广袖长裙，妆容清丽，比以往更显鲜艳之态。
媞祯有一些彷徨，好像许久没有踏足到这里一样。其实这些年他也没有松动，雷打不动的修行，从发下那道旨意就没有改。
她想，她确实是个薄情的人，说爱他，可苦难都是她造成的。
可那晚，他还是给她擦眼泪，说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惬意柔然的岁月，虚耗了他们将近半生的时间。而从始至终，温钰一直想要的，就是这样简单的人生，而她如今才醒悟。
真是浮生若梦。
她这样感慨，环视着乾安殿的一事一物，都是花团锦簇的静好，皇宫的富丽和硕大，远比不上这一丁一点。
缓缓抬起头，向他走，有夏风拂面，吹响她鬓边的石榴钗，泠铛——泠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