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部那办公室里，虽然开了暖气，可这里已经让人感觉到肃冷。
黎锦奉命到来，脊背挺直，如同一杆标枪。
组织部老大从红木办公桌后站起身，脸上带着程式化却不容置疑的笑容。
“黎锦同志，我们又见面了。”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将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推过桌面，“这次，给你个定心丸。你的事，板上钉钉了。”
黎锦双手接过那份薄薄却重逾千钧的任命书——云海省人民政府副省长（分管经济、工业、国资）。目光快速扫过每一个铅字，确认无误。他神色平静，将文件收好，放入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随即，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市侩”的笑容，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搓了搓。
“老大，”黎锦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试探，“这任命书是有了，可……启动资金呢？新官上任，总得有点‘柴火’烧烧灶吧？”他指的是云海那个烂摊子急需的真金白银。
组织部老大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指着黎锦，语气带着长辈对得力干将的熟稔与无奈：“你呀！想得美！国家给你位置，给你权力，是让你去解决问题、创造价值的！不是让你去当散财童子，更不是让你去‘潇洒’的！带资上任？那是你想多了！门儿都没有！那等好事，也轮不到你！”
黎锦脸上笑容不变，这在他预料之中，真是去上任就给钱，那还真轮不到他：“那……政策的口子呢？总得给点施展的空间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米，总得给把锋利的刀，让我去‘找米’吧？”
组织部老大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盯着黎锦：“政策，在框架之内，你自己把握。该用的用，该争取的争取。但记住，”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红线！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准碰！碰了，该收拾你的时候，我绝不会手软！明白吗？”
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
黎锦神色一凛，立刻正色道：“明白！请老大放心！我保证，在政策法规允许的范围内，竭尽全力，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绝不辜负信任！”
“嗯。”组织部老大满意地点点头，靠回椅背，“到了那边，放开手脚好好干！云海是个大舞台，做出成绩来，就是对组织最好的回报！”他顿了顿，站起身，“走，带你去见见领导，听听他还有什么指示。”
简短的一两句话。在另一间更为庄严肃穆的办公室里，那位真正掌握方向的大佬没有过多寒暄，目光沉静地落在黎锦身上，只说了核心的一句：“云海的经济民生，就交给你了。把水平提上去，让老百姓的日子，真正好起来。”
话语平淡，却重若千钧，蕴含着最深切的期望和最大的压力。
“保证完成任务，为人民服务！”
离开权力的核心区域，黎锦径直走向公安部的办公大楼。部长助理的职责，需要做个彻底的交接。邢国庆的办公室门开着，他似乎在专门等着。
“邢老大。”黎锦敲门进入，语气带着对老上级的尊重，“我来做最后的工作交接。”
邢国庆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上下打量着黎锦，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期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手续都齐了？”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
“齐了，就等组织部通知具体行程。然后飞往云海省上任了。”黎锦回答干脆。
“好。”邢国庆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黎锦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那边，给我好好干！干出个样儿来！”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还有一点，别以为去了政府口，就跟我这公安口没关系了！我这边要是遇到棘手的、需要你老本行出力的案子，一个电话过去，你小子可别给我打马虎眼！”
黎锦立刻挺直腰板，如同当年在邢国庆手下办案时一样：“老大放心！我永远是你的兵！随时听候调遣！绝不含糊！”
“哈哈！”邢国庆被逗笑了，随即又摇摇头，“哪能随便使唤你这位副省长大人哦，不然，你们政府系统的同僚还不得找我麻烦？”笑声敛去，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云海那边，水深。你前期做的功课，可能还漏掉了一层，除了国资系统和财政系统的问题。”
黎锦眼神一凝：“请老大指点。”
“地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这你肯定知道。但更深的水下，”邢国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是京城里某些人的‘钱袋子’和‘避风港’。”
他点了两个姓氏，“王家和叶家，在云海的布局很深，根子很硬。他们在京城跟你斗法吃了亏，在外地敛财补血、甚至转移藏匿，可是方便得很，也猖狂得很。你上次带队巡视，算是捅了马蜂窝，但没挖干净，我们也有顾虑，不能随便深入。这次你过去当父母官……他们能睡得着？”
黎锦瞳孔微缩，这信息确实出乎他的预料。他迅速反应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他们岂不是要……杀鸡取卵，提桶跑路？”
“跑，是肯定会跑一部分的。”邢国庆冷笑，“但这未必是坏事。水浑了，才好摸鱼，也才好看清，到底哪些是沉底的垃圾。你刚到，需要一个突破口。反腐，虽然老套，但永远是最直接、最能震慑魑魅魍魉的手段。就看你怎么用，用多大了。”
黎锦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明白了。谢谢老大提点！这份‘见面礼’，我收下了。”他顿了顿，“京城这边，还望老大您多费心，多关照。也随时欢迎您到云海检查指导工作！”
“这自不用说！我知道怎么做！”
邢国庆亲自将黎锦送到电梯口。电梯门缓缓关闭的瞬间，两人目光再次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一站，黎锦来到了校长老大的办公室。黎锦推门进去，将组织部的最终通知放在校长老大的桌上。
“老大，组织部那边，手续彻底办齐了。”黎锦的声音很平静。
校长老大拿起那张纸，目光落在“云海省人民政府副省长”那几个字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动作停顿了足足好几秒。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针掉落地上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向黎锦，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失落。仿佛精心培养、并肩作战的接班人，突然就要远行。
黎锦心中一涩，低声道：“老大，这是……按计划走的。”
校长老大猛地回过神，像是被惊醒，迅速将那一丝情绪掩藏起来，脸上重新挂起惯常的、带着鼓励和威严的笑容：“嗯！对！按计划走！走得对！走得及时！”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黎锦面前，用力抓住黎锦的双臂，目光灼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云海需要你这样的闯将！给我好好干！干出个新天地！”
黎锦感受到老人手掌传来的力度和微微的颤抖，郑重道：“老大放心！我安顿好之后，立刻着手准备。在那边给您寻一处清净雅致的院子，环境气候都适合休养。到时候，您过去住一段，我陪您下棋，陪您说话。”
校长老大闻言，眼眶骤然一热，他猛地别过脸去，松开手，用力挥了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好！我等着！等着你的好消息，等着你的电话！去吧！去忙你的！”他转过身，背对着黎锦，肩膀似乎微微塌了一下。
黎锦深深看了一眼老人微驼的背影，不再多言，轻轻带上了办公室厚重的木门。
门关上的瞬间，校长老大才缓缓转过身，一滴浑浊的泪，终究是没忍住，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他抬手抹去，自嘲地低语：“老了……真是老了……见不得离别……”
黎锦走出校长办公室，刚踏入走廊，脚步却顿住了。
长长的走廊两侧，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站满了人。综合办等各科室的人，他们自发地排成了两列，从校长办公室门口，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黎锦身上，带着敬意，带着不舍，也带着祝福。
为首的是一个老干部，他上前一步，声音洪亮而诚挚：“黎部！我们……送送您！”
黎锦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着这无声却无比郑重的送别队伍，饶是他心志如铁，此刻心头也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和酸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大步向前走去。
“你们啊……”他声音有些发哽，但随即恢复了沉稳。
他伸出手，与每一位相送的同志用力握手。
对年长的，他说：“保重身体，单位还要靠您掌舵。”
对中层的，他说：“好好干，看好你们。”
对年轻的，他说：“沉下心，多学习，未来是你们的。”
走廊里只有脚步声、低语声和那一声声郑重的“珍重”。
当他终于走到楼梯口，回头望去，那条由人墙组成的通道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黎锦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