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相信自己。球迷的支持很重要，我们真的需要每个人都参与进来。我们将迎来重要的几周，因为12月和1月是非常艰难的，所以我们需要团结在一起，作为一个团队来比赛。——埃蒂恩·卡普埃
隔着榕树根须的空隙，方蔚然听见了陡然粗重的呼吸声。
果然是在这里。
十六岁那年的暑假，她告诉过龙峤，自己不开心的时候会仰望星空，想象宇宙是多么广袤，一点点小情绪是多么微不足道。
龙峤也告诉她，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躲在他的秘密基地。
入驻云头寨后不久，她就找到了他描述中的大榕树，后来这里也成了她和龙小猫的秘密基地。
“我找了你一晚上。”方蔚然伸手摇了摇吹拂的须根：“有件事，我觉得你需要知道——没有谁向寨里要饭。”
他们第一次夜训回来，绿光荧荧的后背就引起了村民注意，还吓哭了好几个娃娃。一打听才知道是自己改造的球衣，再一打听，原来球队训练不只要用足球，从前那些东西还真不是龙狗崽钱多没处花。
“支持足球队是村民自己的想法，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是村民代表倡议的，清单是我给的，决定是石支书拍板的。”她说，“如果伤了你的自尊，我很抱歉。”
“没什么伤自尊的。”树洞里，龙峤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更低沉，“我的确是没钱又很失败，的确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风静静地吹，挟来寒意萧瑟。
算了，做好群众工作也是驻村干部的职责所在。
方蔚然靠着榕树脚，在树洞外坐下，让风把她的问题吹了进去：“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没有回答，她只好自己来猜。
“是怕这种好意的分量太重，你不配？”
“我是不配。”
“春天刚建足球队那会儿，你给球队买这买那的时候呢？还有你在国外踢球明明抓不到钱，也要省吃俭用寄钱给寨子铺路修桥的时候呢？就不怕你的好意沉重吗？既然你可以给予，为什么要害怕接受？”
“不一样，那是我乐意！”
“你又凭什么认为，大家不乐意给球队帮忙呢？刚才我告诉你了，完全是自愿自发的。”
龙峤又沉默了。
“因为你很失败，所以你不配？”方蔚然笑笑，“云头寨很穷，很落后，这些年各项数据一直是全县倒数，岂不是更失败，更不配？”
依然是沉默。
“又或者，你怕接受好意，是怕接受好意后不能回报。大家这么支持球队，如果赢不了比赛怎么办？”
根据树根间传出的呼吸节奏，方蔚然知道自己说中了。
随之而来的不是“果然如此”的得意，而是无可奈何和隐隐的哀痛。
过去的十年，龙峤一定非常辛苦，远远比他平铺直叙讲给她听的故事更辛苦。所以他习惯了“自己必须有价值，才能换取别人的善待”，没有委屈和不容易，只有随时随地的“我不配”。
“我知道，足球是残酷的竞技运动，输赢比分决定一切。就算这样，不是也有球迷会无怨无悔支持自己的主队和喜欢的球员吗？无论是输是赢，是巅峰还是低谷，哪怕几十年一直是输家。世界上就是存在这种无条件的爱。”
方蔚然轻声说：“这种爱不是因为你有多成功，有多强大，能带给他们多少利益，而是因为他们相信你值得。”
就像一个寨子相信它的孩子。
“大家很相信你，龙峤。”她捋了捋榕树的须根，温柔得近似抚慰，“你也可以试着相信大家。”
“我当然相信……”树洞里终于有低哑的声音传出。
“你不相信。”方蔚然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认为寨里的人都不懂足球，就应该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等你把球队练好，给他们捧个奖杯回来。什么好心支持，其实就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是真的没这个必要，我能解决。”
“球队是寨子的球队，大家的球队，大家认为有必要，你凭什么认为没必要？”方蔚然冷哼一声，“有什么问题都自己大包大揽，一力承担，你以为这样就是英雄？这叫自以为是，是病，得治。”
她忍不住嘀咕：“当年是这样，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方蔚然摇摇头，甩掉那些不合时宜上涌的小情绪，继续当群众的知心好干部。
“对杨有财来说，那也是他的球队，为自己的球队出主意天经地义，奖励反倒成了一种侮辱，一种把他排斥在外的感觉，明白吗？”
“噢。”
“之前你告诉我，杨宇航的训练比从前积极多了，也能自觉遵守纪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现在是A组的小组长，也是球队的助理教练。所以他自觉承担责任，用行动证明自己是合格的小组长和主教。”
“噢。”
“心理学上有一个效应叫做‘角色效应’。意思是，如果一个人处于某种角色，或者他的角色发生改变时，会随之引起心理和行为上的变化。”方蔚然说，“如果你大包大揽，把球队当成自己一个人的责任，就是扮演了暴君的角色。其他人是臣民，是奴隶，是只能被你支配的小角色，这样他们又怎么会积极主动？球队又怎么会有凝聚力？”
树洞又沉默了。
方蔚然靠在榕树脚上，微微仰头朝上看。初冬的夜空恬静安谧，纵有薄薄的阴云掩盖，猎户座腰带上的那三颗亮星依然清晰可见。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春心萌动的少女时代，她曾经委婉地给龙峤讲过这个典故。紧束成捆的荆条和璀璨的星光，象征新婚夫妻亲密无间的情谊。
“绸缪”，紧密缠缚，连绵不断，这种殷切婉转的感情关系，不仅存在于男女之间，也存在朋友之间、团队之间、人与人之间……好似那句侗家老话所言：“柴要成捆，人要齐心。”
“龙峤。”她轻轻叫出他的名字，宛如叹息，“你要相信大家，也要相信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