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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6章 淫雀杀士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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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tijin的大神认证,本章九千字,特此加更!>

且说角落里的汤臣、杨叔、梁伯赞、梁叔赞四人见此情形,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皆是若有所思。

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热血,只有深沉的疑虑与冰冷的审视。

方才琴馆内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们脑中飞速掠过:那断弦崩得太过突兀,时机也太巧,巧得像精心设计的戏码。

苏小云那一身琴艺,幽深精妙,绝非寻常市井琴师所能及,更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此造诣,师承何处?身世为何?她从未吐露半字。

她那番“只求守坟了此残生”、“不敢奢望公道”、“不忍连累诸位”的推拒之言,更是与之前披麻戴孝、忠义之名满长安的激烈行为,构成了一种反常的矛盾。

一个能为萍水相逢之人披麻戴孝、不惜自毁名声的刚烈女子,当真有沉冤昭雪的机会近在眼前时,岂会如此退缩畏惧?

四人心中疑云翻滚,如同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雨雾。他们默契地选择了沉默,没有随众人在那诉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仿佛四块冰冷的礁石,沉默地立在沸腾的浪涛之外。

看着同窗们簇拥着苏小云消失在雨幕里,汤臣才低声道:“跟上去看看。”

三人点头,无声地起身,撑开伞,不远不近地缀在那群情激奋的队伍之后,如同四个沉默的影子,一步步走向京兆府衙。

二十位进士簇拥着苏小云,一路冒雨疾行,口中高呼着“严惩梁满”、“还张继业公道”、“梁师都徇私枉法”等口号。

凄风冷雨非但未能浇灭他们的热血,反而如同鼓风,让那火焰越烧越旺。悲泣的素衣女子,群情激愤的青衫士子,这奇特而震撼的组合,如同在浑浊的雨水中投下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沿途百姓纷纷驻足,从街边店铺的檐下探出头来,或打开临街的窗棂张望。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忠义琴女”、“进士联名”、“状告府尹”等只言片语顺着风钻入耳中,迅速点燃了市井坊间的熊熊好奇与议论之火。

“听说了吗?是那个给张公子戴孝的琴女!”

“乖乖!二十个进士老爷联名告状!告的还是京兆府尹!”

“这是要翻天啊!快,看看去!”

“梁师都的侄子?就是那个出了名的混账梁满?啧啧,这下有好戏看了!”

……

议论声、惊呼声、招呼同伴声,汇成一股越来越大的声浪。无数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汇入这支奇特的队伍。

有人顶着破斗笠,有人披着麻袋片,更有甚者干脆淋在雨中,只为亲眼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队伍如同滚雪球般越聚越大,待到得京兆府衙门前那宽阔的广场时,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嘈杂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天上的雨云都冲散了。

京兆府衙那威严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在雨水中显得冰冷而遥远。

门前石狮蹲踞,獠牙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湿冷的光。

衙役们如临大敌,手按腰刀,在紧闭的大门前排开,神色紧张地阻挡着汹涌的人潮。

“开门!我们要见府尹大人!”

“联名诉状在此!要求重审张继业冤案!”

……

赵伯远、陈敬之、周景文三人站在最前,将那份签满二十个名字的诉状高高举起,对着紧闭的府衙大门,厉声高呼。

身后二十位进士齐声应和,声震屋宇。

围观的百姓也受到感染,跟着鼓噪起来,场面一时喧嚣震天。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从府衙内传出,沉闷地穿透雨幕。

鼓声三响,府衙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威——武——!”

两班衙役执着水火棍,鱼贯而出,分列两旁,口中呼喝着堂威。

紧接着,头戴乌纱、身着绯色官袍的京兆府尹梁师都,在属官的簇拥下,面容沉肃地踱步而出,站在了高高的府衙台阶之上。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阶下激愤的人群,在那二十位青衫进士和苏小云身上停留片刻,脸色阴沉得如墨。

“肃静!”梁师都一声断喝,声若洪钟,竟暂时压下了场中的喧哗。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为首的赵伯远等人,厉声道:“尔等身为新科进士,国之储才,不在太学潜心研读新政条陈,以为国效力之本,竟敢聚众滋事,咆哮公堂,成何体统!

那张继业一案,本府早已审结,证据不足,光凭其一人口供,没定其诬告已是本府仁慈,其后失足落水乃是意外,本府判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尔等仅凭市井流言,便妄加非议,联名上书,扰乱法司!是何居心?”

“府尹大人!”赵伯远毫无惧色,上前一步,将手中诉状高高捧起,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金石之音,“吾等绝非聚众滋事!此乃依据《大华律》,二十位进士联名具状,请大人重审此案!

张继业之死,疑点重重。梁满当街调戏民女、意图不轨,人证在此。事后张继业布帛离奇被焚,更是蹊跷。大人当日仅凭无旁人目睹便断张继业诬告,证据何在?可曾详查布帛被焚之事?此等判法,恐难服天下悠悠众口!”

他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周景文亦接口道,语气沉稳却锋芒暗藏:“府尹大人,此案关乎人命,更关乎朝廷法度尊严。张继业临安大贾之子,其父家财巨万,却落得身死异乡、家传宝物化为灰烬之下场。

若其中真有冤情,大人不为申雪,反匆匆结案,岂不令天下商贾心寒?令大华律法蒙尘?吾等联名上书,非为私利,实为公义。恳请大人开堂重审,传唤梁满,当堂对质!是非曲直,一辨即明!”

陈敬之则盯着苏小云那瑟瑟发抖、泪痕未干的可怜模样,心痛如绞,对着梁师都大声道:“大人请看!苏姑娘一介弱质女流,为护清白,险遭梁满毒手。又为感念张公子维护之恩,不惜自毁声名,为其披麻戴孝,守坟祭奠。此等忠义节烈,天地可鉴!

她便是此案最大苦主,大人岂忍见如此忠义女子,日夜以泪洗面,冤屈不得昭雪?梁满身为大人亲侄,大人更应秉公执法,以正视听,岂可因私废公,致令天下人非议!”

他话语中充满了情感的力量,引得身后进士和围观百姓一阵唏嘘附和。

三人轮番上阵,引经据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咄咄逼人,将梁师都置于了道义与律法的风口浪尖。

围观百姓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说得对!审啊!让梁满出来对质!”

“就是!遮遮掩掩的,莫非真有鬼?”

“梁满那厮,整日里眠花宿柳,欺男霸女,能是什么好鸟?”

“府尹大人,您可是‘明镜高悬’啊!不能包庇自家侄子!”

“对质!对质!”

……

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其中不乏对梁满过往劣迹的指责,对梁师都可能徇私的怀疑。

梁师都听着这些议论,脸色愈发铁青,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一声脆响,如同炸雷。

“肃静!公堂之下,岂容喧哗!”

梁师都目光如电,扫过那二十位进士,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落:“尔等听真了!进士联名具状,依律可行。然尔等需知,此状一递,尔等二十人便为此案担保!

若本府重审之后,证明尔等所告不实,乃是诬告……”他故意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激愤的脸,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峭弧度,“按《大华律》,诬告者反坐!尔等虽为进士,功名在身,刑不上大夫,然这进士功名……哼!恐怕也就到头了!尔等可要想清楚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

二十位进士心头俱是一凛。

功名!这是他们寒窗十载,耗尽心血才搏来的立身之本。一丝犹豫和寒意,在几个进士眼中飞快地闪过。

然而,箭在弦上,岂容退缩?

更何况,他们心中早已认定了梁师都的色厉内荏,这分明是心虚恫吓之言。

“吾等愿以功名为保,绝无虚言!”赵伯远第一个昂首挺胸,斩钉截铁。他坚信正义在自己一方,何惧之有?

“愿以功名为保!”陈敬之紧随其后,为了佳人,为了心中那份激荡的“正义”,他甘愿赌上一切!

“愿保!”周景文亦沉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富贵险中求,他赌的就是这一把。

“愿保!”

“愿保!”

……

其余十七人,此刻已是骑虎难下,更被同伴的决绝感染,纷纷咬牙应诺。

二十道声音汇聚在一起,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显得声势浩大。

梁师都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笑意终于彻底绽开,带着一种猎物入彀的残酷快意。

他不再多言,猛地一挥袍袖:“好!传梁满上堂对质!”

“传梁满上堂——!”

衙役的传呼声一层层递了出去,在雨幕和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有些飘渺。

不多时,一个身影在衙役的引领下,晃晃悠悠地从侧门踱了出来。

只见他一身华服锦袍,却穿得歪歪扭扭,脸色带着一种纵欲过度的青白浮肿,眼袋乌黑,脚步虚浮,果然是一副被酒色彻底掏空了身子的纨绔模样。

他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到堂前,对满场肃杀的气氛和无数道愤怒的目光视若无睹,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叔父,何事啊?这么大阵仗?”

那惫懒无赖的神态,更坐实了众人心中对他的鄙夷与憎恶。

赵伯远、周景文、陈敬之三人精神一振。在他们看来,梁满这副尊容,这副德行,简直就是“恶人”二字活生生的注脚。

三人交换了一个“必胜”的眼神,由赵伯远率先发难,声音洪亮,直指核心:“梁满!三日前,申时三刻,你在何处?可有人证?”

梁满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道:“申时三刻?哦,那会儿啊,本公子在醉仙楼二楼雅间听风阁,跟礼部王侍郎家的三公子、还有永泰伯府的公子斗蛐蛐儿呢。

从申时初直斗到酉时末,醉仙楼的掌柜、跑堂的伙计,皆可作证。要不要本公子现在派人把他们请来?”他回答得流利无比,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清晰具体,毫无滞涩。

周景文眉头微皱,立刻追问细节:“斗蛐蛐儿?你那日战绩如何?”

梁满嗤笑一声:“那天斗的是新得的‘神威大将军’!连赢三场,最后被三公子的‘玉面罗刹’给挑了!不信?去醉仙楼问问,当时多少人围着看。那‘玉面罗刹’可凶得很!”

他连败绩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带着点赌徒输钱后的懊恼,细节详实得令人无从置疑。

陈敬之则盯着苏小云,厉声问梁满:“那你可曾于三日前,在城西‘问琴馆’,意图对苏姑娘行不轨之事?张继业可是因阻止你而与你扭打,最后闹到京兆府?”

梁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摊开手:“哎哟陈大进士!你这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本公子是爱听个小曲儿不假,可那苏小云……”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苏小云,如同看一件肮脏的抹布,“琴弹得也就那样,模样更是平平,本公子府里随便拉个丫头都比她水灵。

我犯得着去强迫她?至于那个什么张继业?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不开眼的临安土财主!那日在琴馆,他自个儿不知发什么疯,硬说本公子多看了他的相好两眼,上来就动手。

本公子是那吃亏的人?自然还手!是他自己扭着本公子要来衙门评理!怎么,这也算本公子的罪过?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竟也说得理直气壮,还带着几分被冤枉的委屈。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轮番上阵,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试图找出梁满证词中的破绽。

然而梁满对答如流,时间、地点、人证、物证、动机皆被其一一化解,甚至还能反唇相讥,将脏水泼回张继业身上。

他那副惫懒中透着精明的模样,竟让二十位进士一时语塞,先前胸中那股必胜的激愤之气,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泄了下去。

堂上一片死寂,只有雨打屋檐的哗哗声格外刺耳。

梁满看着眼前这群哑口无言的进士,嘴角那抹轻蔑的冷笑陡然放大,化作毫不掩饰的恶毒与得意。

他猛地踏前一步,不再理会赵伯远等人,那浮肿昏聩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毒蛇,死死盯住一直垂首啜泣的苏小云,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问完了?问够了?你们这群书呆子,被这贱人耍得团团转,还当自己是什么替天行道的青天老爷?可笑!可悲!”

他戟指苏小云,厉声喝道:“刘三娘!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你以为换了个‘苏小云’的皮,就能把你那身骚骨头洗干净了?”

“刘三娘”三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苏小云身上。她猛地一颤,霍然抬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梁满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声音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向苏小云,也扎向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诸位!你们眼前这位‘忠义无双’、‘节烈可风’的苏琴师,她的真名叫刘三娘!出身唐州‘兰心院’,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下贱娼妓。

后来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勾搭上唐州富户刘员外,被抬举做了妾。可惜啊,狗改不了吃屎,不安于室,勾三搭四,被刘员外的正头夫人抓奸在床,扒光了衣裳打出府门,光着屁股丢在了大街上!哈哈哈!”

他狂笑几声,笑声中充满了刻骨的鄙夷:“这娼妇过惯了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日子,没了恩客,没了靠山,那点卖身钱很快挥霍一空!

怎么办?重操旧业她嫌脏!于是乎,就干起了这‘淫雀锁魂’的勾当。专门盯着那些初次出门、不谙世事的富商子弟下手!

哼!套路千篇一律!先装清高,弹弹小曲儿,装模作样谈什么知音。等鱼儿上钩动了情,就开始演戏。要么是被‘恶霸’盯上,要么是被‘山匪’威胁,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那些被迷了心窍的蠢货,为了博这贱人一笑,为了当护花英雄,还不是乖乖地把金银细软奉上?

等钱一到手,这贱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被骗的富商子弟,有的倾家荡产,有的无颜回乡,投河上吊的,可不止一个张继业!”

梁满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最肮脏的污泥,狠狠泼在苏小云身上,也泼在堂上二十位进士的脸上。

整个京兆府衙前广场,死寂了一瞬,随即轰然炸开。

“刘三娘?兰心院?”

“淫雀锁魂?啥意思?”

“这都不知道?“淫雀”指的是实施骗局的女子,她们如同引诱猎物的雀鸟,用美色和手段勾引富商。“锁魂”则是说此骗局的强大迷惑性,一旦入局,受害者便会被迷惑心智,仿佛魂魄被锁住,任人摆布,最终往往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

“我的娘嘞!这女子看着清清白白,原来是个……是个……”

“呸!刚才还觉得她忠义,原来是条毒蛇淫雀!”

……

百姓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油锅,惊愕、疑惑、鄙夷、愤怒、被愚弄的羞恼,各种情绪瞬间爆发。

风向陡转,刚才还同情苏小云、指责梁家叔侄的人,此刻纷纷调转矛头,恶毒的咒骂如同冰雹般砸向那个摇摇欲坠的素白身影。

苏小云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一片死灰,嘴唇哆嗦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尖叫,声音凄厉得变了调:“你……你血口喷人!污蔑!全是污蔑!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什么刘三娘,什么兰心院!你拿出证据来!”

“证据?”梁满狞笑一声,如同猫戏老鼠,“你要证据?好!本公子就让你死个明白!”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带人证!”

声落,侧门再次打开。

衙役领着三个人快步走上堂前。

当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半旧的绸衫,一看到苏小云,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他颤巍巍指着苏小云,又指向被衙役抬上来的、苏小云方才在琴馆抚弄的那张断弦古琴,嘶声哭喊:

“刘三娘!你这毒妇!还我儿命来!这鱼尾焦桐琴是我儿最心爱之物啊!当年就是被你这妖妇在蔡州迷了心窍,连传家的琴都给了你!可怜我儿!被你骗尽家财,无颜见人,一根绳子吊死在了祠堂的梁上啊!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今日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这毒妇!”

老者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几乎晕厥。

紧接着,一个衣着朴素、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扑了上来,她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死死抓住苏小云的手腕,不顾她的尖叫挣扎,猛地将她的衣袖捋起,露出腕上一只成色极好、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

妇人眼中喷火,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贱人!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镯子我刘家祖传之物,是给我未来儿媳妇的。是我那苦命的儿子私下偷出来给了你。你还敢戴着!你还敢戴着招摇撞骗!你还我儿子命来!还我镯子!”

她疯狂地撕扯着苏小云的手腕,仿佛要将那镯子连同她的骨头一起捏碎。

最后一个上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壮硕汉子,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苏小云的脸,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刘三娘!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三年前,在襄阳!我大哥带着全部身家去贩茶,就是着了你的道,被你骗得血本无归!

你当时叫什么?柳如烟!

对!就是柳如烟!我大哥回来就吐了血,没熬过三个月就去了!你这专吸人骨髓的妖雀!我杀了你!”

他怒吼着就要扑上去,却被衙役死死拦住。

三名人证出现,三桩血泪控诉,三件铁证如山。

人证物证俱在。苏小云那“忠义琴女”的画皮,被彻底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最肮脏、最丑陋的“淫雀”原形。

“天杀的娼妇!”

“挨千刀的骗子!”

“打死她!打死这祸害!”

“淫雀锁魂!吸髓食肉啊!”

……

围观百姓彻底沸腾了,愤怒如同火山喷发。

烂菜叶子、臭鸡蛋、泥块如同暴雨般砸向堂前那个素白的身影。各种最恶毒、最肮脏的市井俚语、诅咒谩骂,汇成一片污浊的声浪,将她彻底淹没。

苏小云僵立在原地,承受着漫天砸来的污秽和铺天盖地的咒骂。她看着那三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只被妇人死死攥住的玉镯,看着老者对着“鱼尾焦桐”老泪纵横。

她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死寂。

她没有再辩解,没有再哭泣。而是不着痕迹的看了正气凛然的梁师都一眼,眼神满是怨毒,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

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离弦的箭矢,狠狠地撞向了京兆府衙门前那根冰冷的朱漆门柱。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炸开在雨幕之中。

鲜血,刺目的、猩红的鲜血,如同妖异的花朵,瞬间在她额前绽放,顺着冰冷的柱子蜿蜒流下,与她素白的孝衣,与浑浊的雨水,混合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污浊。

她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再无声息。

那双曾经含着哀愁、惹人怜惜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雨空,手指落处,一个未写完的“官”字,瞬间被大雨冲散,了无踪迹。

死寂。整个京兆府衙前广场,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雨声,哗哗地冲刷着地上的血污,冲刷着人们脸上的惊愕。

这死寂仅仅维持了一瞬,嘈杂声骤起。

“死……死了?”

“活该!报应!”

“便宜她了!该千刀万剐!”

……

短暂的惊愕之后,是更加汹涌的唾骂。百姓们如同亲眼目睹了邪祟伏诛,拍手称快,那些恶毒的诅咒并未因她的死亡而停止,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仿佛只有用最污秽的语言,才能宣泄他们被愚弄的愤怒和此刻“正义”得到伸张的快意。

然而,这铺天盖地的唾骂声,听在那二十位青衫进士耳中,却如同千万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们的骨髓,将他们牢牢钉在了耻辱柱上。

“不……不……不可能!”陈敬之失魂落魄地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素白身影,那个他心中圣洁无暇、需要他拼死保护的“忠义”化身,此刻却变成了最肮脏的娼妓、最恶毒的骗子。

他所有的爱恋、所有的激情、所有的英雄情怀,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他踉跄一步,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双目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着那滩刺目的血污,嘴里反复地、无意识地呢喃着:“假的!都是假的!怎么会!”

仿佛灵魂已随那撞柱的身影一同碎裂消散。

“噗——!”赵伯远浑身剧震,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

他一生秉持的“嫉恶如仇”、“为民请命”的信念,方才在堂上慷慨激昂的“浩然正气”,此刻都变成了最荒谬、最讽刺的笑话。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大的“恶”。他才是那个被奸邪利用、戕害“无辜”的糊涂蛋。这巨大的、颠覆性的冲击,如同最沉重的铁锤砸在他的心口,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热血溅在青石板上,瞬间被雨水冲淡。

随后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崩塌,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泥水里,人事不省。

周景文僵立原地,全身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惨白与无边无际的羞愧。

他看着地上苏小云的尸体,看着周围百姓如同看小丑、看蠢货般投来的鄙夷目光,听着那刺耳的唾骂,他仿佛看到自己精心算计的青云之路,在眼前寸寸断裂,化为乌有。

取而代之的是身败名裂的万丈深渊。他所有的野心,所有的算计,此刻都变成了烙在灵魂上的耻辱印记。他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将自己彻底吞噬。他颤抖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其余十七位进士,也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木偶,个个面如死灰,垂手低头,呆立在滂沱大雨之中。

方才联名具状时的慷慨激昂、意气风发,此刻全化作了蚀骨的羞惭与恐惧。

功名?前程?此刻都成了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利剑。他们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任由烂菜叶、臭鸡蛋砸在身上,黏腻肮脏,也任由那四面八方涌来的、更加恶毒十倍的唾骂声将自己彻底淹没:

“一群糊涂蛋!还进士呢!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被个娼妇耍得团团转!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呸!什么为民请命?我看就是贪图人家美色!”

“二十个大男人,被个女人当猴耍!蠢到家了!”

“活该!还想借机扬名?这下好了,遗臭万年!”

……

百姓的愤怒找到了新的宣泄口。所有的鄙夷,所有的嘲讽,所有的幸灾乐祸,如同最肮脏的泥石流,狠狠倾泻在这二十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身上。

梁师都冷漠地看着堂下这一幕闹剧收场,看着那二十个如同丧家之犬的进士。他脸上再无半分阴沉,只剩下一种大局已定的冰冷与威严。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的雨声和骂声: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尔等不辨忠奸,听信妖妇谗言,联名诬告朝廷命官及其亲眷,扰乱公堂,煽动民变!按《大华律》,诬告反坐!念尔等身为进士,刑不上大夫,本府网开一面!”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即刻起,剥夺尔等一切功名优待。押往驿馆,严加看管,监视居住。待本府奏明朝廷,褫夺尔等进士功名!听候朝廷发落,退堂!”

“威武——!”

衙役的堂威声再次响起,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上,毫不客气地推搡着那二十个失魂落魄的“前”进士。

他们如同牵线的木偶,任由衙役押解,在百姓更加猛烈的唾骂和漫天飞舞的烂菜臭蛋中,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地穿过人群,朝着驿馆的方向蹒跚而去。

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屈辱之中。那身象征着荣耀与未来的青衫,此刻沾满污秽,沉重如铁。

汤臣、杨叔、梁伯赞、梁叔赞四人,沉默地立在人群边缘,将这场惊心动魄的“淫雀杀士局”从头至尾,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

当苏小云血溅公堂柱,当那二十个同窗在唾骂中被押走,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四人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深入骨髓。

什么忠义琴女,什么联名申冤,什么京兆府对峙,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针对大公主李淑未来臂助的、精心策划的绝杀之局。

这二十个被大公主寄予厚望、前途无量的寒门俊才,尚未正式踏入朝堂,便被长公主李漟用这世间最阴毒、最下作的“淫雀锁魂”之局打入深渊,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那苏小云,便是李漟亲手放出、淬了剧毒的“淫雀”。她以琴为饵,以泪为钩,以“忠义”为网,将这二十条心怀壮志的“鱼”,一条不剩地锁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梁师都、梁满,乃至那三个适时出现的苦主,都不过是这庞大杀局中早已设定好的棋子。

这计策,狠毒到了极致。它对人性弱点的把握,精准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它利用了陈敬之们的情欲,利用了赵伯远们的激愤,利用了周景文们的野心,更利用了天下人对“忠义”的敬仰与对“奸恶”的憎恨。

环环相扣,丝丝入肉,将二十个活生生的人连同他们璀璨的前程,碾得粉碎。

四人站在滂沱的大雨中,望着那二十个消失在雨幕深处的、被唾骂和污秽淹没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那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竟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因为心底的寒意,早已胜过这四月的冷雨千倍万倍。

长公主李漟,这长安城里,这巍巍宫阙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便将二十个锦绣前程化为齑粉。

这权谋的漩涡,这人心的鬼蜮,远比他们读过的任何圣贤书、任何律法条文,都更加深邃,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

汤臣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沉郁的脸颊流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油纸伞再次撑开,遮住了头顶那片灰蒙蒙的、似乎永无止境的天。

杨叔、梁伯赞、梁叔赞亦无声而行。

四道沉默的身影,如同四缕幽魂,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转身离开了这片刚刚吞噬了二十个灵魂的是非之地,重新没入了长安城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雨幕之中。

那雨,依旧下得泼天也似,仿佛要将这皇城根下所有的污秽、算计与血腥,都深深地冲刷掩埋。

淫雀杀士局,至此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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