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厅堂里的气氛，在食物的暖香和周老丈洪亮却不失慈和的吆喝声中，渐渐活络起来，却又微妙地绷紧了一根弦，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交织的气息。
炭火在角落的铜盆里烧得正旺，跳跃着橙红色的光，噼噼啪啪地炸开细小的火星，像无数颗不安分的心在跃动。
长桌两侧，少年少女的心事，远比那盆炭火更炽热，也更无处安放，如同揣在怀里的小兽，扑腾着，撞得胸腔微微发麻。
坐在西侧的几个姑娘，早已熟稔地用眼神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圆脸姑娘，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在炭火的映照下更添几分娇艳。
她手里无意识地反复捻弄着衣襟上垂下的一根细细的丝绦，那丝绦在她灵巧又慌乱的指尖下，几乎要绞成一根纠结的麻花。
她对面那个年轻的士兵，黝黑的脸上也透着红，眼神飘忽不定。
他似乎想给姑娘添点菜，筷子笨拙地伸出去，悬在半空又猛地缩回，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转而胡乱地在自己碗里戳着杂粮饭，半晌才夹起一根孤零零的萝卜，指尖都用力得发白了，犹犹豫豫地，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而阿翠这边，那块沉甸甸、油汪汪的羊肉，始终像个烫手的山芋，安静又固执地躺在她的粗瓷碗底。
她几乎把头埋进了碗里，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粗糙的杂粮饭，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偶尔，筷子尖会无意识地碰到碗边那块羊肉，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跳，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移开。
那浓郁的、带着油脂香气的肉味，却无比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成了甜蜜的折磨，是对她贫瘠肠胃和倔强自尊的双重煎熬。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像冬日里一缕温暖的阳光，执着地、带着小心翼翼的温度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和瘦削的肩头。
那关切让她心头又暖又涩，更加不敢抬头，仿佛一抬眼，心底的窘迫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就会无所遁形。
二狗坐在阿翠对面，眼睛像是被无形的线牢牢系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只埋头对付碗里的饭粒，对那块诱人的羊肉碰都不敢碰，心里急得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她太瘦了！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蓝袄子，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空荡荡得让人看了心头发紧，恨不得立刻把最好的东西都堆到她面前。
他几次鼓起勇气，笨拙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大团干涩的棉花，挤不出半点声音。
懊恼如同冰冷的雪水浇下，他猛地垂下头，赌气似的扒了几大口饭，塞得太满太快，一下子噎住了，脸瞬间憋得通红，狼狈地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这动静引得旁边几个同伴发出压抑的、善意的低笑，更让阿翠的头垂得几乎要碰到碗沿，恨不能缩进那小小的粗瓷碗里。
另一边，王二麻子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终于穿过人群，走到了绿袄姑娘的桌边。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试图让自己显得沉稳可靠，可端着粗陶汤碗的手指却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绷紧的弓弦。
“姑、姑娘，你的汤。”
那绿袄姑娘闻声，像林间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瞬间盈满了慌乱和羞怯。
她的脸颊“唰”地飞起两片红霞，那颜色娇艳欲滴，竟比簪在乌黑鬓角的那朵绢制红梅还要明艳几分。
她飞快地瞥了王二麻子一眼，那目光如同蜻蜓点水，又触电般低下头去，双手紧张地在膝盖上搓着，细白的指尖微微蜷缩，声音细弱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吞没。
“谢……谢过安尘君。”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去接碗，指尖慌乱中不经意地擦过王二麻子粗糙的手背。
那一点微凉的、带着薄茧的陌生触感，让两人都像被滚烫的炭火烫到似的，同时飞快地缩回了手！
汤碗在交接的瞬间失去了平衡，滚烫的汤水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泼洒出来，淋湿姑娘的衣襟！
王二麻子心头一紧，想也没想，空着的那只手闪电般托住了碗底，手臂的肌肉瞬间贲张，硬生生稳住了那剧烈晃荡的陶碗！
几滴滚烫的汤汁不可避免地溅在他虎口上，皮肤立刻红了一片，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
他却像是毫无所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稳稳托住的那只碗上，稳稳地、轻轻地放在了姑娘面前的桌上，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住紧张的沉稳。
“当心烫。”
绿袄姑娘看着那碗安然无恙、热气袅袅的汤，又看看王二麻子那只被烫得通红的手背，眼圈倏地红了，水汽在眼底氤氲，满满的都是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她咬着下唇，樱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只余下满眼的波光潋滟。
“咳咳！”
周老丈适时地、带着了然笑意的咳嗽声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满屋无声流淌的暧昧和局促。
他站起身，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长辈那种洞悉一切却又充满宽容和促狭的笑意，声音洪亮地招呼道。
“好啦好啦，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光坐着也闷得慌不是？瞅瞅外面，风雪也小啦！姑娘们，小子们，都别在这儿干杵着啦！出去透透气，走动走动，说说话！这大冬天的，冻不着！廊下避风，里头炭火也旺着呢！”
这话如同特赦的令箭，让厅堂里紧绷的空气“嗡”地一声松弛下来，化作一片低低的、带着羞涩与期待的骚动。
姑娘们互相拉扯着衣袖，小声地推搡着，红着脸你推我搡地站起身，像一群聚拢又散开的彩蝶。
士兵们也纷纷离座，动作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僵硬和故作镇定，彼此交换着眼神，那目光里有跃跃欲试的期待，也有掩饰不住的忐忑。
人流开始向通往院子的门口涌动，脚步声、低语声交织在一起。
二狗几乎是像离弦的箭一样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神急切地在起身的姑娘堆里搜寻那抹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旧蓝色。
他身材敦实，凭着本能挤开几个同样心焦意切的同伴，三两步就蹿到了阿翠身边。
阿翠正低着头，紧紧跟在几个相熟姑娘的身后，步子迈得小小的，几乎想把自己缩进前面人的影子里。
“阿……阿翠姑娘！”
二狗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移动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他自己也立刻察觉到了这份冒失，脸一热，赶紧压低了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笨拙又急切的讨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外……外面冷！你、你慢点走……等等俺……”。
阿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只给二狗看到一个乌黑柔顺的发顶和那对已然红得剔透的玲珑耳廓。
她没有应声，只是脚下那小小的步子，悄然地、变得更缓更轻了些。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隔着一步仿佛难以逾越又心照不宣的距离，随着人潮慢慢挪到了廊檐之下。
一出门，凛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全身，吸进肺里带着冰碴子的沁凉感，让人精神陡然一振。
方才厅内的暖香与局促被一扫而空。姑娘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背风的角落，呵出的白气在檐下昏黄的灯笼光晕里氤氲开，消散在寒冷的夜色中。
士兵们则大多站在开阔些的院子里或台阶下，搓着手，跺着脚驱寒，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带着热切与羞涩，一遍遍飘向廊下那些朦胧又动人的身影。
二狗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心在胸膛里擂鼓般咚咚作响，紧跟着阿翠走到廊下柱子旁一个稍微僻静点的阴影角落。
他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掌，又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把全身的胆气都提起来。
然后，他做贼似的飞快环顾四周，迅速地从自己鼓囊囊的旧军袄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干净的粗布帕子仔细包着、形状圆润、还带着他体温的麦饼……
很快，一对对的男女在庭院里、廊下、或是院墙的阴影处缓缓地漫起步来。
月光混着雪光，映照着他们年轻的身影。奇怪的是，四下里并没有预想中的欢声笑语，大多数人都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前一小块被踩实的雪地上，或是偷偷瞄着身边人的衣角，沉默地走着。
那沉默并非冷漠，而是塞满了太多呼之欲出却又难以启齿的话语，化作了靴子踩在薄雪上单调的咯吱声，化作了彼此间若有若无、紧张又期待的呼吸声。
朱钰抱着手臂，站在大厅门口的石阶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又好笑的意味，侧过头，对着身旁安静侍立、手里捧着一卷名册的大丫低声道。
“大丫，你瞧瞧这群混小子，平日里操练起来嗷嗷叫，见了姑娘倒成了锯嘴葫芦！这点胆量，啧……真丢脸！”
大丫闻言，唇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噗呲一声轻轻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脆。
她抬眼看了看朱钰，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属于少女的俏皮调侃。
“可不是嘛！若是个个都像哥哥您这般……嗯，‘雷厉风行’，又何愁寻不着合意的女子呢？”
她故意在“雷厉风行”上微微拖长了调子。
朱钰被她一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掩饰般地抬手用力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迅速岔开了话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咳，说正事。大丫，可都准备妥当了？”
大丫也敛了笑意，正色地点点头，声音温和却清晰。
“回哥哥，都已准备妥当。名册核对无误，现下营中还剩下二百八十三个姑娘尚未……嗯，尚未有定论。”
她的话语在关键处巧妙地停顿了一下。
“嗯！”
朱钰的目光扫过庭院中那些沉默移动的成双身影，又望向更远处营房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时辰差不多了。让他们……都进去吧。今晚，”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所有人都必须成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