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杀声和垂死的哀嚎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只留下火焰燃烧木料的噼啪声、寒风呼啸声，以及零星的、令人心悸的呻吟。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皮肉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盆地上空，几乎令人窒息。
涅盘军的士兵们并未松懈，虎痴拄着染血的战刀，喘息着粗重的白气，目光如炬，扫视着这片刚刚被血洗的土地。
他沉声下令，声音带着战斗后的沙哑，却依旧如同铁锤砸在冰面上，清晰有力：
“疤脸，守好村口，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山猫，带人肃清残敌，确保没有漏网之鱼！其他人，以伍为单位，搜！把这里的百姓都带出来！动作快！”
命令迅速得到执行，士兵们如同高效的机器，三人一组，五人一队，迅速散开。
他们粗暴地踹开那些门窗紧闭、瑟瑟发抖的平民房屋，或者从柴垛后、雪坑里将惊恐万状的人拖拽出来。
“出来！都出来！蹲下！抱头！”
“别怕！我们不杀良善！”
“快！到村中心空地去！”
士兵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强硬中带着一丝刻意的安抚。
被驱赶出来的百姓，大多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奴户，男女老少都有。
长期的饥饿、寒冷和奴役，让他们如同惊弓之鸟，眼神空洞麻木，或充满极致的恐惧。
许多人身上只有破烂的单衣，甚至有人仅用些枯草、破麻片勉强蔽体，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浑身青紫，牙齿咯咯作响，蜷缩着如同风中的枯叶。
当士兵们看到这些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尤其是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皮肤青紫的孩子和老人时，即便是这些见惯了生死、心硬如铁的老兵，动作也下意识地轻缓了些。
一些士兵，特别是那些经历过家园被毁、亲人离散的士卒，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妈的，这帮畜牲！”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低骂一声，他刚从一个柴房里拖出一个几乎冻僵、身上只有几片破布的老妇人。
他目光扫过雪地上那些奴丁的尸体，尤其是那两个穿着还算厚实皮甲的头目。
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蹲下身，动作麻利地开始剥其中一个头目的皮袄和厚实的裤子，完全不顾及尸体尚温，也不在意上面沾染的血污。
“老五，愣着干什么？扒衣服！给这些百姓！” 他朝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卒吼道。
仿佛得到了无声的指令，更多的士兵开始行动。
他们沉默着，走向那些倒毙的奴丁尸体，无视其狰狞的死状，熟练地剥下他们身上相对厚实保暖的衣物——皮袄、棉坎肩、还算完整的裤子、皮帽，甚至是相对厚实的靴子。
一件件带着死人温度、沾着血迹和雪泥的衣物，被士兵们如同施舍，又更像是理所当然地丢向那些蜷缩在雪地里的百姓。
“穿上！”
“拿着！冻死了别怨人！”
“给娃裹上！快点！”
他们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甚至有些粗鲁，没有半点温情脉脉。
但那实实在在的衣物砸在冰冷的身体上，带来的瞬间温暖，却如同惊雷般在这些麻木绝望的灵魂中炸响！
一个抱着婴儿、几乎衣不蔽体的年轻母亲，看着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皮袄被丢在自己脚边，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对生存的本能渴望！
她几乎是扑上去，将皮袄紧紧裹住自己和怀里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的暖意，眼泪混着鼻涕无声地汹涌而出。
一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老人，被一件厚实的棉裤盖住赤裸的双腿，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那布料，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哽咽。
士兵们这种“扒死人衣，活人穿”的举动，粗暴、直接、甚至带着几分血腥气，却远比任何华丽的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它像一道强光，刺破了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惧和麻木，让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支刚刚屠杀了奴丁、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军队，似乎……真的不一样！
他们身上那股子铁血的凶悍之气下，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冷酷的“仁义”！
这股震撼，如同无声的涟漪，在聚拢的百姓中迅速扩散。
他们依旧恐惧，依旧瑟缩，但看向士兵们的眼神中，除了畏惧，悄然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带着试探和微弱希冀的东西。
很快，村落里幸存的百姓，大约七八十人，都被驱赶到了村中心那片被鲜血染红的空地上。
他们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羊羔，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不安地偷瞄着周围持刀持矛、浑身浴血的士兵，以及拄刀而立、如同铁塔般的虎痴。
虎痴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百姓。一张张枯槁的脸，深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身体，在单薄的、甚至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物下瑟瑟发抖。这景象，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底。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景象了！
在流亡的路上，在被毁的村庄！在饿殍遍野的荒野……
每一次看到，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心里反复切割。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愤怒与悲悯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他想起了自己幼时家乡遭灾后，那些倒在路边的乡亲。
他想起了主上朱钰第一次打开粮仓，救济那些同样濒死的流民时，那一张张从绝望到难以置信再到感激涕零的脸庞。
主上……主上……！
虎痴的思绪停顿了一瞬。
那个身影在他看来并不高大，却有着山岳般不可动摇的意志和悲天悯人的胸怀。
是他，在绝境中收拢了他们这些‘污浊之人’。
是他，告诉他们“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是他，在自身艰难时，依然一次次下令开仓，救济那些素不相识、命悬一线的百姓。
他记得主上说常说，“兵强马壮不是为了欺凌弱小，而是为了守护一方安宁，让治下之民能活下去，活得有个人样！”
一股滚烫的敬意与忠诚，如同熔岩般在虎痴心中奔流，瞬间压倒了那点不忍。
主上的教诲，就是他们涅盘军的铁律！
眼前这些奴户，和主上救下的那些人一样，都是被这世道践踏的可怜人！
他们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
虎痴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某种使命的重量。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村落一侧那个被奴丁严密看守、此刻大门紧锁的石砌粮仓，声音如同洪钟，在这死寂的盆地上空炸响！
“开仓！煮粥！”
命令如山！
疤脸立刻带着一队士兵，用蛮力砸开了粮仓沉重的铁锁。
当仓门洞开，里面堆积如山的、散发着谷物香气的黑麦和少量杂粮暴露在众人眼前时，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许多人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
士兵们动作迅捷，搬出大锅，就地取材拆了奴丁营房的破门板当柴火。
清冽的雪水倒入锅中，金黄的麦粒被粗糙的大手舀起，倒入水中。
火舌舔舐着锅底，很快，咕嘟咕嘟的声音响起，一股久违的、属于粮食的、温暖而诱人的香气，开始在这片刚刚被血腥笼罩的土地上弥漫开来。
这香气，对于这些常年食不果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百姓而言，无异于天堂的召唤！
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那几口翻滚的大锅，吞咽口水的声音汇成一片压抑的渴望交响曲。
孩子们更是眼巴巴地望着，小脸上写满了对食物的原始渴望。
虎痴就站在锅边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锅中翻滚的米粒，看着那升腾起的白色蒸汽，也看着周围那些因极度渴望而微微颤抖、眼窝深陷的百姓。
那瘦脱了相的模样，再次刺痛了他。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主上……” ！
他在心中默念，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刀柄。
正是追随了这样的主上，他们这些手上沾满鲜血的兵卒，才有了此刻站在这里，用敌人的粮仓，为这些苦难之人煮一锅救命粥的意义！
这份意义，让手中的刀不再只是凶器，更有了守护的份量！
粥，终于熬好了。
浓稠的金黄色粥汤在锅中翻滚，散发着令人心醉的香气。
“分粥！” 虎痴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
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用木勺舀起滚烫粘稠的粥汤，倒入百姓们慌忙递上来的、各式各样残缺不全的破碗、木瓢、甚至瓦罐里。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但那实实在在的热粥落入容器，却让每一个接到粥的人双手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谢…谢谢军爷…”
“谢…谢大人…”
哽咽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感谢声，此起彼伏。
许多人顾不得烫，迫不及待地将滚烫的粥往嘴里送，被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吐出来，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满足的表情。
温暖的粥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饥饿，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就在这时，一个先前负责搜索村落边缘的士卒快步跑到虎痴身边，低声禀报：“虎尘君，西头山脚避风的几个窝棚里，还发现了一些人，大概十几个，都是些老弱病残，饿得…饿得实在爬不动了，连窝棚都出不来，看着…看着快不行了。”
虎痴浓眉一拧，目光如电般扫向村落西侧。
他沉默了一瞬，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正狼吞虎咽、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活气的百姓，又想起粮仓里那堆积的粮食。
“妈的，这帮奴丁，真是畜牲不如！”
他低声骂了一句，随即猛地一挥手，声音洪亮而果决：
“疤脸！山猫！各抽十个人！立刻去粮仓再装几袋麦子！立刻熬一大桶稠粥！要快！你们，” 他指着面前一队刚给百姓分完粥的士兵，“抬上粥桶，跟我走！去西头！”
很快，一口临时找来的、更大些的木桶被架了起来。
士兵们毫不吝啬地舀入满满的麦粒，加入更多的雪水，火焰熊熊燃烧。
这一次熬煮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士兵们不停地搅动着，确保不会糊锅。
粥终于再次滚沸，浓稠得几乎能立住勺子。
“好了！抬起来！” 虎痴下令。
二十名强壮的士卒立刻上前，用临时砍下的粗木棍穿过桶耳，合力将这一大桶滚烫的、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稠粥抬了起来。
“走！”
虎痴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朝着村落西侧山脚走去。
抬着沉重粥桶的士兵紧随其后，脚步踩在冻结着暗红血冰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西头山脚，几个用破木板、烂草席和积雪勉强堆砌成的低矮窝棚，如同被遗忘的坟墓。
窝棚里，十几个气息奄奄的人影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或破草堆里。
他们比空地上的百姓更加凄惨，大多是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人，或是有严重伤病、无法行动的人。
长期的饥饿和寒冷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连呼吸都微弱得如同游丝，眼神空洞地望着窝棚顶，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腐朽的气息。
沉重的脚步声和木桶的晃动声惊动了他们，当窝棚那破败的“门”被粗暴地掀开，刺眼的雪光和虎痴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窝棚里的人眼中只剩下麻木的恐惧，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下一刻，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温暖的食物香气，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窝棚里的腐朽和绝望！
“粥…是粥…” 一个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老妪，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枯槁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士兵们抬着那桶还在冒着滚滚白气的稠粥，小心地放在了窝棚前相对平整的地面上。
那升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如此珍贵而神圣。
虎痴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风雪。
他沉声对里面的士兵下令：“拿碗！一勺一勺喂！小心烫！让每个人都能喝上！”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找出窝棚里能找到的所有能盛东西的容器，甚至有人解下自己的破烂的头盔，舀上满满的热粥。
然后，这些在战场上如同杀神般的汉子，此刻却笨拙地、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单膝跪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将盛着滚烫粥汤的容器，送到那些连手都抬不起来的老人嘴边。
“老人家，张嘴…”
“慢点，烫…”
“来，喝一口…”
粗粝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涩的温和。
滚烫的、带着麦粒香气的粥汤，一点点浸润了干裂的嘴唇，滑过枯竭的喉咙。暖流所过之处，仿佛唤醒了沉睡的生命力。
窝棚里响起了极其微弱的、满足的叹息声，以及如同婴儿般细微的啜泣。
那原本死寂的绝望，被这一桶滚烫的稠粥，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注入了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生机。
虎痴站在风雪呼啸的窝棚门口，看着士兵们俯身喂粥的身影，看着那些垂死者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却执着的求生光芒。
他冰冷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如猛虎般的眼眸深处，映照着火光与粥气的微光，似乎有什么东西，比这盆地的风雪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