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桓一番话语，掷地有声，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让帐内空气仿佛凝固。
陆逊看着朱桓眼中那份为家族牺牲一切的神情，心中亦是震动。
他明白朱桓的选择背后那无法逾越的枷锁——朱氏一族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他无法割舍，无法冒险的重担。
自己当初能成功“潜逃”，实乃族叔陆绩忍辱负重的“牺牲”，以及李易，霍骁计策的完美配合......朱桓此时却并无此等机缘......
霍骁静静地听完朱桓话语，脸上竟并无失望，反而露出一丝了然和……敬佩。
“好！朱将军孝义两全，宁折不弯，霍某佩服！”
霍骁朗声一笑，打破了帐内的沉重氛围。
在朱桓诧异的目光中，霍骁行至他面前，坦诚道：
“朱将军所言，霍某深以为然！家族血脉，乃人之根本。我主刘皇叔起兵，非为屠戮江东豪杰，更非为灭绝世家大族！”
“实乃孙权暴虐，视百姓如草芥，待功臣如仇寇！其盘踞江东，割裂汉土，阻挠天下一统，致使战乱不休，生灵涂炭！我主乃汉室宗亲，以匡扶汉室，解民倒悬为己任！此番南征，只为讨伐暴虐不仁之孙氏，还江东一个太平！绝非欲对其麾下文武赶尽杀绝！”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恳切：
“将军当知，前番余汗城下，我主义释江东小将留赞！便是明证！我主仁德，海内共知。凡心存汉室，爱护百姓者，皆是我主座上宾！”
“孙氏覆灭后，江东世家，只要安分守己，拥护朝廷，必受礼遇保全，其族中才俊，亦可得朝廷擢用，为国效力！此乃我主之承诺，我霍仲平亦深以为然！”
朱桓愣住了，他未曾想到霍骁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刘备义释留赞之事，他确有所闻，当时只觉这位“刘皇叔”沽名钓誉。
如今亲耳听霍骁道出“非为屠戮豪杰，灭绝世家”，“孙氏覆灭后必保全礼遇”的承诺，再结合刘备巡视豫章各地，得徐玮，罗均，熊远，雷焕等世家豪强，乃至山越宗帅礼遇……
这份胸怀和气度，与孙权动辄猜忌，屠戮功臣世家的行径，确是云泥之别......
霍骁看着朱桓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
他不再多言，对身旁玄甲卫沉声道：
“左右！为朱将军备马！送其出营，回归昭武！”
“什么！？”朱桓失声惊道。
陆逊沉默不语，目中渐渐浮现一丝了然之色。
霍骁目光灼灼地看着朱桓：
“朱将军，霍某敬你是条汉子，更体谅你为家族存续之苦衷！今日放你回去，非为劝降，只为请你给昭武城内的黄公覆（黄盖）老将军带句话！”
朱桓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紧盯着霍骁。
霍骁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金铁杀伐之气：
“告诉黄盖！孙氏暴虐，天怒人怨，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昭武一城，螳臂当车！若其冥顽不灵，执意附逆孙氏，负隅顽抗！待我大军破城之日，便是他黄公覆殒命授首之时！”
“备马！送客！”
霍骁命令既下，便不容置疑。
玄甲卫上前，虽无捆绑推搡，却也姿态强硬地示意朱桓起身。
朱桓此刻心绪如惊涛骇浪......被俘，拒降，却受义释，还要替对方带回一句杀气腾腾的最后通牒……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霍骁与陆逊一眼，便在玄甲卫“护送”下，步履有些蹒跚却竭力保持着尊严地走出了营帐。
眼见朱桓离去，霍骁身旁的陆逊轻声道：
“仲平将军攻心为上，属下佩服！朱休穆此去......正可让昭武城内，疑云密布！”
霍骁同样望着朱桓离去的背影，却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肃然道：
“时也，命也！伯言，传我将令，明日全军再休整一日！后日便行攻城！”
“诺！”陆逊心中一凛，慨然领命。
当夜，昭武城，太守府气氛凝重无比。
得知伏击霍骁的计划失败，黄盖须发皆张，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
“霍骁小儿，果真狡诈善战！老夫死守昭武，倒要看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
黄盖看着一旁盔甲未卸，风尘仆仆的太史慈，叹道：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上亡......若休穆（朱桓）当真遭遇不测，子义你也不必介怀......他日向那霍骁等人讨还血债即可！”
“......是！”太史慈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还有未能救回朱桓的愧疚与恼怒。
此刻，门外亲卫却忽然来报，朱桓竟被霍骁放回，已至府外，太史慈，黄盖闻言，皆是又惊又喜！
“休穆回来了！？他……可无恙？”
太史慈顾不得礼仪，大步流星就要向府外冲去。
顾雍也霍然起身，素来沉稳的脸上难掩激动。
他与朱桓皆出身吴郡世家，昔年又一同投入孙策麾下，顾氏，朱氏同气连枝，二人亦私交甚笃。
朱桓被俘，他忧心如焚，更担心其性情刚烈，恐遭不测。
如今听闻好友生还，顾雍又岂能不喜？
此时，唯有坐在下首，一位身着解烦营战甲，面容精悍冷峻，眼神颇有些阴鸷的青年将领——都尉周鲂，听闻朱桓归来，他瞬间愁眉紧皱。
周鲂出身孙权亲信，此番被派来会稽，名为“襄助军务”，实为监视朱桓，顾雍，虞翻等出身江东世家，立场可能“不稳”的臣下，确保孙权对世家势力的控制。
那朱桓战败被俘后......竟还能全身而退？在周鲂眼中，简直匪夷所思！
“太史将军且慢！”
周鲂阴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强烈的怀疑：
“朱休穆落入贼将霍骁之手，竟能毫发无损地被放回？此事太过蹊跷！霍骁狡诈如狐，焉知这不是其反间之计？朱休穆……恐怕已非我江东忠臣了！”
他手按刀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
“周子鱼（周鲂）！你放肆！”
太史慈猛地停步转身，怒视周鲂，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休穆与我并肩作战，血染征袍！岂容你在此污蔑！他被俘不屈，乃真丈夫！霍骁放他，或是惺惺作态，或是另有奸计，但绝非休穆之过！”
与此同时，朱桓已在门外亲卫搀扶下走了进来。
他头上裹着渗血的布条，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但看到太史慈，黄盖，顾雍等人关切的眼神，他心头不由一暖......
只是......当朱桓目光触及周鲂那毫不掩饰的猜忌和冰冷神情时，一股寒意瞬间从心头升起。
“休穆！你伤势如何？”太史慈抢上前扶住他，急切问道。
“子义将军……黄老将军……元叹兄……”
朱桓声音沙哑，对众人抱了抱拳，目光掠过周鲂时，却只作未见。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黄盖看着朱桓头上的伤，沉声道：
“霍骁那狗贼，可曾为难于你？”
朱桓摇摇头，将在霍骁营中发生的一切，包括陆逊的劝降，自己的严词拒绝，甚至最后那句让他带给黄盖的警告，也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至于......霍骁那番关于讨伐孙氏与保全世家的言论，他几乎也毫无隐瞒，仅仅隐去了自己内心的复杂动摇，坚称此为霍骁“攻心”之计！
“……霍骁言道，放我回来，只为给老将军带话，若冥顽不灵，待城破之日，便是……便是老将军授首之时。”
朱桓说完这番话语，帐内已是一片死寂。
“狂妄小儿！”黄盖再次暴怒，喝道：
“老夫这颗白头，就等着他来取！老夫倒要看看，这乳臭小儿到底有何本事！？”
“哼！”周鲂的冷笑打破了沉默，他盯着朱桓，语气咄咄逼人：
“朱将军说得轻巧！陆逊那叛徒亦在霍骁军中，霍骁行此假仁假义之举，许以保全家族前程……此等诱惑，将军竟能毫不动心？还被其大度放回？更带回如此‘忠言’？周某实在难以相信！”
“依我看，将军若非被其言语蛊惑，心存异志，便是……已与其达成某种默契，此番归来，便是为霍骁做内应，乱我昭武城中军心！”
“周鲂！你血口喷人！”
朱桓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伤口，眼前又是一黑，被太史慈扶住。
他指着周鲂，怒不可遏，吼道：
“我朱桓顶天立地，岂是贪生怕死之辈！那霍骁之言，我一句不信！放我回来，正是其奸计，欲使我军自相猜疑！你解烦营众人，不思破敌，反一味在此构陷忠良，到底是何居心！？”
顾雍也脸色铁青，站出来沉声道：
“周都尉！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污蔑自家大将通敌，此乃动摇军心之举！休穆若真有心投敌，何须带此等挑衅之言归来？留在敌营岂不更好？”
“霍骁此举，或许......正是看准主公会疑心我等，看准了解烦营会如你这般行事！你若中其奸计，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太史慈更是怒发冲冠，一步跨到周鲂面前，手已按在了刀柄上，厉声喝道：
“周子鱼！我太史慈以项上人头担保，朱休穆绝无二心！你若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顾同袍之谊！”
周鲂被太史慈威名气势所慑，竟下意识后退半步，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与使命，又冷冰冰地道：
“太史将军！我乃奉主公之命行事！职责所在，不得不察！朱桓被俘放归，疑点重重！按律，当先行收押，严加审讯……”
“够了！”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响起，压下了所有声音。
只见黄盖猛然起身，凛冽杀气瞬间充斥整个厅堂。
他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周鲂，声音带着怒意：
“周子瑜！这里是老夫的帅帐！不是吴侯府，更不是你解烦营的刑堂！”
“朱桓乃老夫部将！他有没有通敌，轮不到你在此指手画脚，妄加揣测！你说他可疑？老夫告诉你，老夫信他！信他朱休穆是块硬骨头的！”
黄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嘲讽：
“至于你们解烦营的职责......哼！朱氏全族老小，不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么？朱休穆他敢反？他能反吗！？”
这最后一句，既是说给周鲂听，也似是说给朱桓和顾雍听，充满了这位老将心中的悲凉与无奈。
周鲂被黄盖的质问噎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如今程普，韩当已亡，黄盖与朱治身为硕果仅存的孙氏三代元老，功勋卓着，在军中的威望极高，连主公孙权对其都要礼让三分。
周鲂虽有监视之权，但此刻黄盖明确表态力保朱桓，他若再强行拿人，不仅会引起太史慈等人众怒，更可能激起兵变......
他只能强压怒火，咬牙道：
“黄老将军言重了！末将……只是职责所在，提醒一二！既然老将军担保，末将……无话可说！”
一直冷眼旁观的虞翻，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洞察世事的冷静：
“黄老将军所言极是！霍骁此计，毒辣非常！他不杀朱将军，反将其放归，正是要利用主公对世家疑虑，利用我解烦营的存在，在我军内部制造裂痕，引发猜忌内讧！”
“让朱将军带话，更是火上浇油，意在激怒老将军，乱我军心。周都尉若此刻对朱将军不利，便正中霍骁下怀，无异于自毁长城。此乃其‘离间’，‘激将’二计并用，不可不察！”
虞翻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
周鲂虽然对虞翻也心存戒备（虞翻也是会稽本地世家虞氏出身），但他的话点明霍骁的意图，给了周鲂一个台阶。
周鲂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但看向朱桓，甚至顾雍，虞翻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怀疑。
黄盖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最终目光落在朱桓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朱休穆！你虽力战被俘，然终究有损军威！念你伤重，且为霍骁奸计所害，老夫暂不追究！”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今日起，你由校尉降为巡城都尉，戴罪军中效力！望你戴罪立功，以雪前耻！你可服气？”
朱桓心中五味杂陈，黄盖的处罚已是极轻，更是在周鲂的压力下保全了自己。
他单膝跪地，抱拳道：
“末将……服气！谢老将军开恩！末将必当……戴罪立功！”
只是这“戴罪立功”四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顾雍上前扶起朱桓，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是对家族处境的无奈，对孙权和解烦营的齿冷，以及对黄盖回护的感激。
太史慈看着这一切，看着周鲂那阴冷猜忌的目光，看着朱桓头上的伤和眼中的屈辱，看着黄盖强压的怒火和无奈，一股浓重的兔死狐悲之感涌上心头。
周大都督在丹阳被猜忌，他们在会稽抗敌亦遭监视，连血战被俘归来的朱桓......都要面临通敌的质疑……
这样猜忌多疑的主公，这样矛盾重重的江东，还值得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一旦滋生，便难以遏制......
信任的裂痕已然产生，猜疑的种子已经埋下。
霍骁的“示敌以诚”之计，如同一把无形的钝刀，正在缓慢却有效地切割着昭武城守军的意志！
下章预告“攻其不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