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回城那天，李北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大和尚没死在焉耆，而且这一路，也算不辱使命。
从焉耆带回来二十余箱经卷、五幅犍陀罗壁画拓片，还有三尊断手的菩萨造像。
“佛窟里的壁画大多毁了。但《大般若经》犍陀罗古本完好，还有西域译师的《法华经》注疏残卷……”
玄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满是疲惫的神情。
看上去瘦了一些，但那双眼睛却始终如一，黑亮黑亮的，不带半分杂色。
李北玄唏嘘了一下，一边把玄奘让进都护府里，一边凑到他身边，小声问：“大师，这一路有杀……有送谁上西天……有把谁给超度了吗？”
李北玄问的含蓄，但玄奘还是听明白了。
笑了笑，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调侃：“檀越是想问，贫僧这一路可有杀过人？”
好直白的和尚哦。
李北玄摸了摸鼻子，不自觉有点尴尬。
但玄奘却出乎意料的并不避讳这些，让李北玄有些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佛门中人对于杀生之事，总是讳莫如深，更遑论亲手杀人。
他三番四次改口，也是不想冒犯到玄奘。
但玄奘却主动点出了李北玄的真意，而且表情还如此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不想提也没事。”
李北玄揣摩着玄奘的意图，又解释道。
但玄奘却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平静如水，打算再给眼前这只哈基米上上课：“佛法讲究的是实象，而非表象。”
“生死本是自然之理，佛陀所言不杀生，是指不可因私欲、愤怒或者无明而杀生，但若为护法、护生、护国而不得已为之，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北玄闻言，挑了挑眉。
这跟传闻中的唐三藏，人设又有出入了。
李北玄还记得，前世看《西游记》的时候，有这么一段剧情。
好像才刚刚出了五行山不久。
唐三藏和孙悟空走到一片树林，遇到几个强盗，挥舞着刀枪拦路劫财。
孙悟空嫉恶如仇，哪容得这些人胡来？
金箍棒一抡，直接把那几个贼人全打成了肉泥。
结果唐僧非但不感激，反倒直接原地发作。
声色俱厉地数落孙悟空不该杀生，不该以暴制暴，不该坏了佛门清净，还念起了紧箍咒。
还说什么……
“你姓孙，我姓陈，我可不曾叫你杀人！”
多干脆的一句话，直接把人命之债一推了个干净。
你杀的，你担，别拉我下水。
哪怕你救了我又怎么样？
反正你就是不能杀人！
李北玄当时看完就觉得，这和尚也太圣母了吧？
真遇上杀人放火的贼人，不靠猴子靠谁？
要是孙悟空不动手，他陈玄奘恐怕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按现代的话来说，这就是个圣母婊。
而现在，眼前这个玄奘，却好像跟那个唐三藏，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他没有回避杀人这个词，也没有动辄上纲上线说你坏了佛戒。
他说佛陀的“不杀生”，说的是“不能为私欲而杀”但若是“护法、护生、护国”，那就是另一回事。
没有虚言，没有愤怒，只有眼底一层沉静如井水的波纹。
仿佛千里刀光血影，也只是日常的一页。
李北玄暗暗摇了摇头，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吴承恩真是古往今来魔改第一人啊。
他要是还能上网，非得把这货给投厕了不可。
真正的玄奘，哪儿是唐三藏那样？
这分明是真正在西域滚过沙、饮过血、扛过命的修行者。
而至于那个“玄奘到底杀没杀过人”的问题，恐怕也不用再问了。
李北玄微微颔首，轻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哈，善哉。”
玄奘轻轻一笑，看向李北玄时的眼神，更添几分和煦。
一僧一俗对坐了一会儿。
玄奘起身欲要告辞，但刚刚起身，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何日启程？”
李北玄算了一下时间，回答道：“约莫还有一旬左右吧，五天前，玉门关有斥候来报，说长安来的使臣已经抵达玉门关了，算算脚程，慢的话半个月，快的话，也就十天左右吧。”
“贫僧知晓了。”
玄奘点了点头。
而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的钟声。
玄奘微微侧耳，问道：“这是何处钟声？”
“是城中央的纪念陵园。”
李北玄的语气沉了下来：“每到辰时、午时、戌时，都会敲钟三声，为战死的将士和百姓超度。”
听到这话，玄奘的目光微动：“纪念陵园？”
这是什么东西？听起来有些新奇。
而李北玄叹了口气，向玄奘解释道：“安西之战后，本侯下令在城中央建了一座纪念陵园，立了一块六丈高的石碑，上面刻着为守卫安西而牺牲的军民的名字。”
“说来也巧，你回来的时候，那一万一千三百四十四人的名字，刚好刻完。”
玄奘闻言，念了一句佛号。
这对于李北玄来说是“巧”，可对于他来说，那就是“缘”了。
想到这里，玄奘轻声道：“贫僧可否前去一观？”
“当然。”
李北玄点了点头，亲自带着玄奘前往陵园。
深秋的阳光洒在石碑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庄严。
玄奘站在碑前，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阿弥陀佛，愿诸亡灵，往生净土。”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有一股穿透灵魂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的为之动容。
可玄奘念完经后说的话，就让人动容不起来了。
“檀越，贫僧想为这些亡灵，举行一场超度法会，可否？”
这……
就不太可能吧。
李北玄尬笑，刚想拒绝。
但玄奘却笑道：“都护放心，贫僧此次，只为安西的亡魂超度，余者……自有他们的因果。”
而李北玄想了一下，也没问玄奘“你到底是因为上次被百姓们打服了，还是被我给说服了”，只是点了点头：“要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反正碑立起来了，肯定是要举行个仪式的。
玄奘想把这差事揽下来，李北玄也乐得轻松。
“行，那你悠着点啊，用不用本侯派几个人护着你？”
“哈哈，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