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不到，太阳已经明晃晃照在菠萝田里，摘果工也已经在勤勤恳恳地工作。
高磊领着季微澜一路打听，终于在果田的一角找到了黄皮。
黄皮的左小腿果然打上了夹板。因为行动不便，他只能坐在地上摘菠萝。摘下后把果实丢给同伴。看上去，他们七八个人是一个小队的。有人摘果，有人传果，有人挑着担子负责把菠萝送到称量点。
明明听见了高磊的招呼，黄皮头也不抬，继续掰着身边的果实。掰完后双手撑在地上，朝旁边挪了挪，又开始摘新的一丛。
菠萝田里铺满了干燥而锋利的叶子，脚踩在上面吱吱作响。就算黄皮在身下绑了个破旧的沙发垫，像这样挪动着干活，也是相当受罪的。
黄皮挪一挪，季微澜就跟着他挪一步。嘴巴张开又闭上，始终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还是黄皮抬了抬草帽，冷眼扫向他们。
”要买菠萝？果园主在那头，一块钱一个，包熟包甜。”
“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季微澜终于小声地问出了口。
黄皮冷笑一声：“你也知道这是我的腿，怎么伤的关你屁事。喔，是看到他道歉了，想起要来表示一下感谢？用不着，老子又不是为你们去的。”
他伸出手，把胸口拍得砰砰作响。
“我黄皮活了三十年，向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炸的珊瑚，罚多少钱我都认了。不是我干的事，谁都别想朝我身上栽！”
季微澜哑然。
当初舆论爆发，不仅她第一时间怀疑是黄皮干的，沈砚也好，林捞牛也好，村里有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事情澄清后，都说是还了她的清白，陶大师的清白，高磊和管理局的清白，南极村的清白……没人想过黄皮这种人也会需要“清白”这种东西。
此时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季微澜，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是因为紫外线照射，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羞愧。
“对不起。”她真心实意地说，“是我先入为主了。”
黄皮哼了哼，丢出手中的菠萝，继续朝前挪动。
“可是，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张燚的？能告诉我吗？”季微澜小心翼翼地追上去。
“什么意思？你还敢怀疑老子？”黄皮额狠狠地掰下一颗菠萝，顺手把掰下来的菠萝叶子朝季微澜这边掷来。
锋利的叶缘擦过小腿，隔着夏天薄薄的布料，在皮肤上留下丝丝血痕。
高磊皱着眉，将季微澜拉住。
”不是怀疑。她的意思是，如果你这条腿是因为跟张燚斗殴打断的，我们要帮你找法律援助。如果张燚反过来告你暴力胁迫和故意伤害，你也同样需要法律援助。”
黄皮正在掰菠萝的手顿住了。
“烦死了，谁要你们援助？多管闲事！姓张的才不敢反咬我，除非他的日子不想过了。”
他洋洋得意摘下草帽扇了扇。
“我又不是蒙查查，同他打什么架？抓住他的把柄不就行了。别跟我说这也犯法。谁让他自己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开房偷腥。我就赌他不敢让老婆知道。文化人嘛，一般都是要脸的。再说了，房子车子都在他老婆名下。”
“你盯梢他？”
“他怎么打听消息，我就怎么打听。他怎么拍照，我就怎么拍照。犯法吗？”
季微澜和高磊面面相觑。
这好像应该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果然还是流氓能打败流氓。
“那你这腿是怎么伤的？”
“那小子在酒店里快活，我在酒店外打瞌睡，滚台阶摔的。”
黄皮抬了抬草帽，又露出他们所熟悉的嬉皮笑脸来：“要不，医药费和来回车票，旅馆的钱你给报销了呗？”
季微澜还真的掏出手机要给他转账：“无论如何，谢谢你”。
黄皮没有掏手机，反倒啐了一声：“谢个屁！少朝自己脸上贴金咯，老子这可不是在帮你们。老子就是不爽因为他被泼脏水。”
黄皮不耐烦地朝他们摆摆手：“滚滚滚！别挡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耽误我赚钱！”
他继续飞快地掰着菠萝，顺着田垄朝前移动。 t恤贴在后背上，已被汗水浸湿。
季微澜默默地看着，忽然朝着他的背影说：“村里现在来的游客越来越多了，要开餐厅，还要开旅行社。都是村集体的产业，有工资还有提成。”
“关老子屁事！”
“老师说过，你对本地这风土人情了如指掌，是个非常棒的导游，那些天他玩得很开心。”
黄皮没再说话，双手撑在地上，猛的超前挪了一大步。
季微澜也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高磊才碰了碰她的肩膀：“我们走？”
长安小面包在万亩菠萝的海中慢慢行驶。阳光正炽，菠萝叶片闪着金属的光泽，刺得人眼睛发疼。
季微澜眯起眼远眺，却只在天地间觅见灰蓝色的一线。
“等村里的旅游业发展起来，黄皮会回来吗？”
季微澜的声音很轻，似是在询问高磊，也似只是在自言自语。
“应该会。”高磊说，“当初因为炸珊瑚的事，他进过看守所，又丢了船，也没有离开过南极村。”
“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
季微澜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幼稚，居然像孩子那样用好坏来对人进行判别。
“人都是复杂的。”高磊耸耸肩，“他盗渔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他一拳打倒在海里。不过今天这件事，我还真有点佩服他，是条汉子。”
“水鱼嫂和捞牛叔，他们都说，黄皮过去并不像这样。”季微澜瞟了瞟高磊，欲言又止。
高磊明白她想说什么。
“狄更斯小说里有一句话。在我们的幸福中，我们是如此坚强；在他的不幸中，他是如此脆弱。”
他皱着眉，看向远处灰蓝色的海天一线：“像黄皮一样，因为保护区而改变生活的村民还有很多。我绝不会因为保护区的工作感到后悔。我希望帮他们找到更好的出路。努力发展保护区，同当地共建和谐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环境，就是我能为他们做的。”
季微澜若有所思：“妈妈说过，民宿是把美好的生活传递给更多的人。希望南极一号能够做到。”
她伸出手，同高磊轻轻击了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