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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171到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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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一章

走廊里黑漆漆的,只有转弯的地方挂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狄公慢慢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生怕又有人来偷袭,但四周一片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隐约听见。

狄公此时心里乱糟糟的,丁香小姐告诉他的情况让他更加困惑。现在不仅是摩摩,连欧阳小姐的行踪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摇了摇头,在黑暗中摸索着绕到东首走廊,找到第四间房。他敲了敲门,里面没人答应。推了推门,发现门没锁。他觉得这正是搜查摩摩房间的好机会。

狄公轻轻推开门进去。房间里靠墙有个大柜子,柜门开着。正中有一张方桌,桌上的蜡烛摇曳了几下就熄灭了。他随手关上门,伸手到衣袖里摸火石。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嗥叫。

他迅速转身,只见房门口有一对幽绿的眼睛正盯着他。“熊!”狄公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摸错了,这是欧阳小姐的房间。他急中生智,飞快绕过方桌钻进大柜,紧紧关上柜门。

黑熊摇摇晃晃进了房间,显然看到了狄公,嗥叫了两声,用两只巨掌抓挠柜门。狄公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左边第四间才是摩摩的房间,自己搞反了方向。现在没办法,只能死死拉住柜门。

黑熊有点发火了,开始用笨重的身体撞柜门,大柜被撞得“吱呀”直响。要不了几下柜门就会被撞开,甚至连大柜都会被撞倒,毕竟黑熊力大无穷。狄公只觉得一阵寒意,全身冒汗,心想黑熊一撞开柜门,自己就没命了。想到这,他后悔不已,不该在这古观里冒险乱闯。

大柜剧烈摇晃,就在危急时刻,只听欧阳小姐一声呵斥:“嘟——回到你的老地方去!”黑熊乖乖爬到欧阳小姐身边,她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给黑熊。黑熊接过,摇头晃脑走到房间角落蹲下。

狄公长长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他推开柜门正要出来向欧阳小姐道歉,却见她开始宽衣解带。这让他十分窘迫,心想不如等她换完睡装再出来谢罪。正要拉上柜门时,他惊呆了——欧阳小姐把头上美丽的长发摘了下来,露出一个男子的头颅,还换上了男子的内衣。

狄公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推开柜门大声说:“下官误入此房,望……”欧阳小姐转过身,吓了一跳,问:“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潜入我房间!”狄公看清楚了,果然是个俊美的男子。

蹲在角落的黑熊嗥叫一声,摇晃着站起来向狄公扑来。那男子挥手命令黑熊回到原处,慢慢走到狄公面前。狄公拱手行礼说:“公子见谅,下官是这里的县令,因避雨借宿观中,刚才误入你的房间,险些被黑熊伤了性命。”

那男子走去用一条大铁链锁住黑熊,才开口说:“原来是县令老爷,小民知罪了。小民本是男子,假扮成欧阳小姐,还望老爷宽恕。”狄公说:“公子,容我猜一下,你并非别人,姓包,是白玫瑰的兄长,不知猜得对不对?”

那男子一惊:“老爷猜得没错,但我不姓包,包太太也不是我们兄妹的母亲。”狄公点头笑道:“你演戏时,你妹妹看戏的反应就露出了端倪。摩摩的剑差点伤到你时,白玫瑰惊恐万分,但黑熊扑向你时,她却若无其事,这说明她对你的一切很熟悉,当然也很爱你,生怕你出事。再说,你们兄妹容貌也很像。现在你如实告诉我,你们兄妹为何来这朝云观。”

“小民名叫康翼德,家父是京师巨贾康武,玫瑰是我妹妹,我们兄妹感情很好。一年前,玫瑰爱上了我们的表兄,他是个秀才。家父明说,要是他秋闱考上举人,就答应这门亲事,考不上就别想娶我妹妹。表兄心事重重,结果科场失利,金榜无名,羞愤之下投河自尽了。玫瑰闻讯哭得死去活来,大骂家父害死表兄,发誓永不嫁人,决意出家当女道徒。双亲越是劝慰,她出家的心意越坚定,甚至以自杀威胁,双亲没办法,只好让她暂居京师的白鹤观静养。

“我不忍玫瑰从此当道姑,天天去白鹤观劝她回家,谁知她连我也骂,拒绝见我。双亲后悔莫及,忧心忡忡,生怕她出意外。过了几天,我又去白鹤观,却不见了玫瑰。观中住持有意隐瞒她的去向,我贿赂了两名道姑,才得知玫瑰被一个叫包太太的施主带到汉源县朝云观出家了。为此,我决意暗中跟随,保护她,找机会再劝她回心转意。

“一天,我听说京师关赖子戏班应邀来朝云观庆贺真武帝君寿诞,就装扮成江湖女艺人,找到关赖子给了他十两银子,求他收留我当伶人一起去朝云观演戏,还申明不要薪俸,只求他瞒过众人,所以暂时装作欧阳小姐。我在观中见到了玫瑰,她仍执意不肯回心,还被包太太那女人一味撺掇,我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时机。

“摩摩舞剑时有意消遣我,反而帮了我的忙。玫瑰为此很感动,兄妹之情唤醒了她出家的念头,她才稍稍有了回心之意,而且她与宗黎的相见重新燃起了她对生活的向往。但她又抹不开包太太的面子——包太太是虔诚的信徒,又是朝云观的大施主,与真智很有交情。我见玫瑰进退两难,就让她偷偷来我房里相聚,好好商量两全其美的办法。她答应了,我们互换了衣裙,一是为了瞒过包太太,二也是避免其他纠缠。

“换完衣裙,她把多余的装饰夹在左腋下匆匆先走,我在后面紧紧跟着。谁知出大厅门口时,我和宗黎撞了个满怀,免不了寒暄几句。等我摆脱他的纠缠,上楼进了这房间,却不见了玫瑰。我又去包太太房间,发现灯已经熄了,我急得到处找,几乎找遍了每个房间,都没人见过玫瑰。老爷,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包太太房间找她,很可能玫瑰上楼时被包太太撞见,一时走不脱。”

狄公说:“我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你们为什么不通报官府?可以让官府出面劝住白玫瑰,保护她的安全。”康翼德说:“玫瑰出家,双亲当面答应过。白鹤观、朝云观在全国宫观中地位很高,如今从朝廷到州县,道教势力很大,官府都奈何不了,何况我们平民百姓,所以只能扮成女装暗中行事。”

狄公说:“现在你把这事委托给我,明天一早我见到包太太和令妹时,一定尽力劝她回心转意,我想宗黎也会劝她。只要她自己愿意回来,不怕包太太和真智阻拦。要知道我狄仁杰是这里的县令,我最不赞成闺阁女子当尼姑或道姑,这不仅伤风败俗,可能还会误入不好的境地,也违背孔子先师的教诲。康公子,我还想问,你的左臂是不是受过伤?”

康翼德回答:“三年前左臂被这黑熊折断过,后来虽然接好了,但像今天这样的阴雨天就会酸痛,动弹不得。当时它是想对我表示亲热,不是有意伤害我。我待会儿要放它到庭院里活动活动,它整天关在房间里太闷了,难怪刚才火气那么大,差点把大柜撞倒。”

狄公终于明白了:欧阳小姐在戏台上左臂不能动弹,是因为曾经折断过,阴雨天犯痛;而他和陶甘之前在走廊遇到的正是白玫瑰,她装扮成欧阳小姐的样子,所以一时蒙混了他们。白玫瑰左臂不动,只是因为左腋下夹了东西,她急匆匆、神色慌张,是担心撞见包太太,谁知后来真的撞上了!

狄公忽然问:“你在找包太太和令妹时,见过摩摩吗?”“没有。这个丑八怪总想纠缠丁香小姐,如果我不扮成女子,会狠狠揍他一顿。别看他会弄剑,论角力、相扑远不如我,我还可以让我的熊去吓唬他。老爷,说实话我很喜欢丁香小姐,只是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我。平时她以为我是女子,所以彼此很亲密、情投意合,一旦知道我是男子,真不知她会怎么骂我不知廉耻呢!”

狄公笑道:“康公子信得过我,我会尽力为你们撮合。如果令妹对宗黎也有意,我也愿意从中帮忙,成人之美。”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二章

狄公从康翼德的房间出来,径直走向对门摩摩的房间——右首第四间。房门没锁,他推门进去,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桌上一支蜡烛正“噼啪”作响。房间十分空旷,除了一张大木床和两把靠背椅,没有其他家具,衣架上也空空如也。狄公打开桌子抽屉,里面空荡荡的,还积了一层灰尘。他跪下来看床底,只见两只耗子飞快地窜走了。要不是那支点燃的蜡烛,谁也不会相信这里有人住。

狄公懊丧地摇摇头,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便离开了。

他来到陶甘的房间,陶甘正独自坐在火盆边等他。陶甘一见狄公进来,连忙递上一块油炸糕和一盅热茶。狄公这才感到又饥又渴,接过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同时断断续续地把刚才与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陶甘。

狄公最后说:“看来白玫瑰的事只是普通的家庭争执,说不定明天我去劝说,她就会回心转意,高高兴兴地跟康公子回京师。那包太太要是插手,我就出面干预。现在还有一个疑团没解开:到底是谁暗中袭击了我?他为什么要袭击我?”

陶甘捻着脸颊上的三根长毛,说:“老爷,丁香小姐不是说摩摩对朝云观的路径门户非常熟悉吗?他性情古怪,行踪诡秘,我怀疑他与去年观里死去的那三个女子有关,现在他又挟持了那个可怜的独臂女子,不知躲在哪里施暴。”

狄公点头道:“这话有道理。你刚才说膳厅里有个迟到的道士发牢骚,还说少了一副杯筷。我怀疑摩摩已经换上道袍云履,装扮成道士了,所以先占了一副杯筷。说不定他在众道士中有同党,不然怎么能行动自如,不露破绽?也许他偷听了我和真智的谈话,我曾向真智问起那三个女子的事,他心里发虚,怕罪行暴露,所以恨我入骨,伺机暗算我。”

陶甘点头道:“他敢对老爷下此毒手,正好证明老爷的判断。老爷是一县之主,如果有不测,整个朝云观肯定会大动干戈,上至真智、道清,下到提点、执事、杂役,没一个能脱身。所以观中上下没人敢害老爷性命,只有摩摩这家伙不怕,他下手后可以逃之夭夭,也不会顾惜观中和戏班里人的死活。另外还有一点,老爷既然提出要去圣堂下的地宫瞻拜玉镜的金身,宗黎又说玉镜死得蹊跷,说不定谋害玉镜的那一伙人害怕你勘查玉镜的死因,所以千方百计阻止你,甚至用袭击你的办法来警告你,让你不要再追查玉镜的死。”

狄公一拳砸在桌上,说:“宗黎现在在哪里?我们必须先从他嘴里弄清玉镜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离开关赖子房间时,宗黎还在那里饮酒作乐,戏班今天发薪,大家都打算狂欢一夜。”

狄公道:“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陶甘打开房门正要出去,狄公忽然又听到那熟悉的窸窣声,一个黑影闪向走廊角落。

“你去守住楼梯!”狄公大声命令,自己撩起长袍急忙向走廊角落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楼梯口,从衣袖里抖出一根涂了蜡的苎麻细绳,一头扎在楼梯扶手的栏杆上,高出地面约半尺,一头抓在手里,躲在暗处等着。

不一会儿狄公回来了,沮丧地说:“那歹徒溜了,真晦气。原来走廊那端还有一条狭窄的楼梯。”

“老爷看清那人的样子了吗?”

“我追到角落时,那歹徒已经无影无踪了。可以断定,他就是之前暗算我的人!”

“怎么看出来的?”陶甘疑惑地问。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腻香,和我被击昏前闻到的一样,衣袍的窸窣声也一样。这歹徒很可能偷听了我们刚才的全部谈话。走,我们现在就去关赖子房间找宗黎。”

他们来到关赖子房间,碰巧看见宗黎一个人醉趴在桌上,嘴里哼哼唧唧的,其他人都不在房间里。

狄公坐下,严厉地说:“宗公子,现在确实有人图谋害我性命,时间紧迫,你快把玉镜真人之死的内情告诉我!”

宗黎见狄公脸色冷峻,语气急切,酒先醒了一半,支支吾吾地说:“老爷,玉镜之死确实有些蹊跷,但我真的不知道详细情况。”

他畏惧地看了一眼狄公,又断断续续地说:“家父和玉镜真人交情深厚,经常有书信往来。玉镜给家父的最后一封信中,对真智很有意见。真智觊觎玉镜住持的位置,对孙天师阿谀奉承,曲意献媚。因为孙天师和当今长安的洞玄国师交情很深,只要洞玄国师发一道玉旨,他就能代替玉镜当上住持。真智不仅忌恨玉镜,而且……而且玉镜信中还暗示真智与去年夏天观里那三个女子的死有牵连。总之,他对真智的品性操行很不满,还疑心观中发生过很多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真智和那三个死去的女子有瓜葛?”狄公惊问。

宗黎道:“真智本人未必有什么不轨行为,但他容忍朝云观里的许多丑事。玉镜还说他种植着含毒的药草。”

狄公生气地说:“那令尊为什么不向官府告发?”

宗黎道:“家父处世一向谨慎,单凭玉镜临死前的一封书信,怎么能定人的罪呢?况且,玉镜已经七十多岁了,头脑也有糊涂的时候。再说,没过多久家父就病重去世了,临死时嘱咐我来这里看看,如果真有可疑之处,再向官府告发也不迟。”

“我来这里已经半个月了,暗中多留了个心眼,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关于那三个女子的死,也没人有可疑的议论。玉镜真人的地宫,真智不让我去瞻拜,所以我刚才用几句诗讽刺了他一下,他果然很生气。”

狄公道:“好了,时间不多了,别绕弯子了,你快说说玉镜死时的详情吧!”说着,给宗黎递过一盅热茶。

宗黎接过一口喝完,吁了口气,开口道:“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刚过一天,那天太上老君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启示,观里和平常一样平静,谁也没想到会发生惊人的大事。玉镜真人早晨起来就一直待在方丈里,独自读经典。午饭后,他和真智回方丈饮茶,大约一盅茶的时间,真智走出方丈对众道人说,玉镜真人要为他的猫画一幅图……”

“孙天师已经带我看过那幅猫图了,挂在四圣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话道。

“玉镜真人非常喜爱那只猫,不知为它画了多少幅画。真智说完就回大殿做功课去了。众道人都知道玉镜作画时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都在方丈外小心伺候。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玉镜在方丈内大声念起经咒,声音如洪钟,大家都觉得奇怪。玉镜真人平时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念经咒时也抑扬顿挫,音调很悦耳。两个道士好奇地走进方丈,看见玉镜独自坐在靠椅上,指着心口,双手比划,高声吟唱,两眼闪着异样的光芒,两颊红如桃花。玉镜吩咐,他要布道,一时间观里百来个道人及提点、执事等都聚集在大殿之下,孙天师、真智也来了。玉镜真人情绪异常兴奋,讲完天星、河图之法,又传授灵符秘籙、驱妖斩邪之法。正讲到玄妙之处,只闻到他口中散出异香,忽然他双目紧闭,气喘吁吁,不一会儿就坐化登仙了。事后真智还说,玉镜真人坐化的那一刻,天上祥云缭绕,隐隐有仙乐传来,说是来接应玉镜升上三十三天。”

“孙天师把玉镜真人升天的情景奏报给长安的洞玄国师,洞玄国师认为这是教门的福兆、国家的祥瑞,颁下玉旨说:玉镜真人是大罗神仙下凡,在人间经历了七十二年,如今重归天府,任命真智为下一任朝云观住持真人,赐三千册《参同契》《玉皇经》分给众道人。孙天师接旨后,命人将玉镜遗体涂抹香泽膏油,在地宫供奉金身,接受八方瞻拜,享受千年供祭。”

狄公道:“这么说,更可疑了。玉镜信中说真智种植有毒的药草,看来他神情兴奋、口吐异香、两颊桃红、声调高亢,都是中毒的症状。只是有一点还解释不通:如果午饭后他就中毒了,怎么能在短时间内画完那幅猫图?宗公子想必认识去地宫的路,我们现在就去那里勘查。”

“去地宫的路我当然认识,只是道道门户都上了锁,而且还要经过阎罗十殿,那一路没人敢走,我们私自闯去,如果被真智知道,可担待不起。”

狄公不耐烦地说:“别管那么多,门户有锁,陶甘自有办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说:“说不定我们还会发现摩摩正在那里虐害那个独臂女子呢!”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三章

深夜,朝云观里寂静又阴森,一片漆黑,只有殿堂内透出微弱的烛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来到西楼北端,通向阎罗十殿的那扇朱漆小门前,门上挂着一把胳膊粗的大锁。宗黎举着灯笼,陶甘从衣袖里取出一柄样式古怪的钥匙,说:“这钥匙叫‘百事和合’,不管多严实的锁都能打开。”他把钥匙插进大铁锁孔里拧了几下,果然打开了锁,宗黎心里不禁觉得好奇。

狄公说:“听说这阎罗十殿都关了好几个月了,怎么锁栓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宗黎回答:“老爷,昨天还有人来过,说是里面有一尊被虫蛀坏的雕像要拿出去修理。”

他们走进阎罗十殿。这里是朝云观三清大殿后中院西庑的一溜长廊,十座殿内的雕像栩栩如生,面目狰狞,全都涂着红绿漆色。别说观外的人不敢看,就连观里的道人大多也掩面不敢直视。加上关闭已久,天气阴冷潮湿,更添了几分阴森恐怖。

他们沿着殿内右侧一条幽暗的走道依次看去:

- 第一殿里有十来个男子披头散发、赤身裸体,手脚被巨钉钉在铁柱上,脖子戴着铁枷,浑身是刀杖伤痕,流脓淌血,污秽不堪,惨不忍睹。

- 旁边一殿里,有个妇人下身穿裙却没穿衣服,被关在铁笼里,一个青面夜叉正用沸汤浇她,皮肉溃烂,她痛苦地号叫着。

- 又一殿中,一对男女被绑在铜柱上,乱刀不断刺向他们的身体。

- 还有一殿里,一个女子被压在大石臼下,身体被碾成粉末,血流了一地。

- 隔壁一段,一个男子被众鬼扔进大锅里,皮肉在沸油中消融,只剩下白骨在上面漂浮。

- 再往后一殿,只见众男女在烈火中蹦跳逃窜,个个皮肉焦烂,哭喊不止。

一路上,各种酷刑景象层出不穷:烹煮、剥皮、剖心、锉烧、舂磨……忽然又看见一个赤身光脚的年轻女子,浑身涂着白漆,被铁链紧锁,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三叉戟指着她的胸脯,她的长发披散在脸上。最后一殿里,两个恶煞正用利斧在大砧板上剐割一男一女,女子的四肢刚被砍下,男子已被切成八块,白骨显露,血流成河。

狄公怒不可遏地喊道:“明天一早就让真智把这些雕像全撤了,阎罗十殿也废了!这类残酷的塑像,对世道人心不仅没有警戒作用,反而会污毁道德仁义之心。”宗黎回应:“家父在世时也多次劝玉镜废了这十殿。”

阎罗十殿的尽头也有一扇朱漆小门,出去便是西北塔楼下的驱邪殿,殿内建有雷坛,塑着灵宫、神将等神像。宗黎说:“驱邪殿后面有扇紫铜门,向下走九十九级盘旋的石梯就能到地宫。”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开紫铜门上的锁,轻轻推开门。门里一片漆黑,一股阴霉的气味扑鼻而来。狄公从宗黎手中接过灯笼,照着门里的石梯,三人小心地一级级向下走。石梯每三十三级一转折,转了三次弯,来到一个雕花石拱门前,门上挂着两条铁链。陶甘又打开铁链连接处的大锁,可推石门时却纹丝不动,狄公和宗黎上前帮忙,三人用力一喊,终于把石拱门顶开了。

石拱门内就是地宫:顶部呈圆形,地面是八角形,宫壁像水镜一样平滑光洁,上面雕刻着斗大的箴训条文。正中有一个白玉高台,四周镶嵌着乾坤八卦图符,玉镜真人的金身端坐在高台上的法座上。他身披黄罗洒金圣袍,头戴莲花冠,脚穿朱文鞋,一手拿如意,一手握尘尾。玉镜的脸干瘪凹陷,早已扭曲变形,十分可怕,涂抹的金粉也斑驳脱落,几绺胡须折断后落在圣袍上,手指与所持宝物是用细线扎住的,以防掉落。

狄公的目光落在墙角一只大红皮箱上,说:“玉镜的遗物可能都藏在这箱子里,陶甘,你打开看看,有没有画本和手稿。”陶甘打开皮箱的铜锁,见里面整齐地放满了许多绢帛卷轴,他随手打开两幅递给狄公:“老爷,这两幅也是画那只灰猫的。”狄公接过细看,一幅画的是灰猫追逐花球,另一幅是灰猫在草地上嬉戏,正抬起前爪要扑向一只白蝴蝶。

狄公放下这两幅,又随手拿起一幅展开,画的还是那只灰猫——它正在日光下懒懒地打滚。他沉思了半晌,突然大声说:“玉镜果然是被人谋杀的!陶甘,把箱子合上,我们赶紧回去捉拿罪犯!”陶甘还一头雾水,一时也不便细问,连忙把大红皮箱重新锁好,跟着狄公出了地宫。

狄公问:“真智住在后殿楼上吗?”宗黎答:“我们回到驱邪殿,再上一层楼,向东转就能到真智住的方丈。”狄公点点头,吩咐陶甘:“你穿过阎罗十殿,转到大殿东首,把四圣堂墙上挂的那幅猫图取下来,直接到真智的方丈找我。”

三人回到驱邪殿后分了两路:狄公和宗黎上楼,陶甘则打开南端的朱漆小门,穿过阎罗十殿去四圣堂。狄公和宗黎上了西北塔楼的第二层,折向东面一条长长的走廊,窗外大风呼啸,夜雨瑟瑟,隐约能听到瓦片坠地的声音。

宗黎指着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朱漆小门说:“老爷,这是真智方丈的右侧门,恐怕他已经睡了。”狄公上前敲了两下门,又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门里似乎有人走动。他又敲了几下,就听见有人拔去门闩,“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透出微弱的烛光。狄公举起灯笼一照,只见真智的脸苍白无光,两眼闪着惊恐的寒光。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四章

狄公说:“老仙长,下官深夜前来,有话想问。”

真智神色慌张,半天说不出话。狄公这时候来访,他预感到有不祥之事发生。

真智引着狄公、宗黎走进方丈,宾主坐下后,狄公又问:“老仙长衣冠整齐,莫非在等什么人?”

狄公忽然闻到方丈角落香炉里散出一股腻人的香味,不禁皱起眉头。

真智回答:“不,不是的。夜里失眠,听到更鼓敲了三更,不如早起读几页经书,然后去圣堂做早课。狄老爷,为何从右侧门进来?”

狄公盯着真智满是疑虑的神态,笑道:“望老仙长原谅,下官刚才去瞻拜了玉镜真人的金身。”

真智大惊:“小道说过几遍,这个季节地宫万万不能进!”

狄公收起笑容,正色道:“老仙长,下官有话问你:去年八月十六日,也就是玉镜真人去世那天,你们一同用了午膳,不知早上他老人家在做什么?”

真智答:“那天五更做早课时见过他,之后他就一直待在这方丈里,没出去过。”

“没错,白天这方丈光线好,玉镜常独自在这里读经、念书、吟诗、作画,他最喜欢的还是作画。”

狄公点头,又问:“斋供前我和你在三宫堂谈话时,到底是谁进了大殿?”

真智面露诧异,支吾道:“我也一时没看清,好像是戏班里的摩摩。”

忽然有人敲门,真智暗自一惊,起身开门,进来的是陶甘。陶甘将一轴画递给狄公,自己站在大门边。

狄公展开画轴,摊在书案上,说:“老仙长,我想这幅画是玉镜真人的最后绝笔吧!”

真智点头:“一点不差。那日午膳后,我和玉镜在这里喝了一盅茶,正想闲聊,玉镜说要为那只灰猫作画。我听他要作画便告辞退出——玉镜他老人家作画时最不喜欢有人在旁观看。我见他把素帛摊平在书案上,研墨调彩……”

狄公突然站起,厉声说:“真智,你撒谎!午膳后不久他就中毒发作了!试想,他怎么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画出这幅笔调精细的工笔灰猫?没有两个时辰,这幅灰猫图根本画不完——这幅图必定是玉镜真人上午画的!”

真智心中叫苦,强辩道:“玉镜笔法精熟,作画一向很快,寥寥几笔就能形神兼备。”

狄公说:“这只灰猫为它的主人做了铁证!真智,你看这猫的眼睛,圆圆的瞳仁精光逼人。如果真是中午在明亮的窗前作画,这猫的瞳仁必定眯成一条细缝!”

真智暗吃一惊,又辩:“玉镜作画从大处落笔,只求气韵生动,重神韵而不计较形貌细节。”

狄公说:“玉镜的画笔笔工细,摹物图貌,追求形似。我在地宫里见到他一幅画,画的正是这只灰猫在日光下打滚嬉戏,那对瞳仁就成一条细缝!”

真智愕然,睁大眼睛看着画上灰猫的瞳仁,露出绝望的神色:“我……我……我跟你去孙天师面前细说实情。”

真智望了望窗外,又说:“大雨已停,我们去后殿,穿过中院去西南塔楼吧!”

中院地面水汪汪的,满是断瓦碎砾,夜风里还夹着零星雨珠。真智、狄公在前快走,陶甘、宗黎在后紧跟。

四人刚走到西南塔楼的楼梯口,就听到孙天师的声音:“这么漆黑的三更半夜,你们还在忙什么?”

狄公说:“真智真人要在天师面前招供一桩旧案中的罪行。”

孙天师诧异:“真智要当着我面招供罪行?不知是哪桩旧案?好,你们快上楼。”孙天师用灯笼照了照真智,真智垂着头,神色沮丧,一言不发。

孙天师将灯笼递给狄公:“你举着灯笼在中间照着,我和真智在前,另外两位在后,小心上楼,别闪了脚。”

孙天师、真智在前,宗黎、陶甘在后,狄公在中间高举灯笼,众人一步步上楼。孙天师刚走到紫微阁前的平台上,突然叫道:“真智,当心!这平台一边没有栏杆……”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嘶哑的惨叫,真智已坠下平台。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五章

狄公急忙爬上平台,孙天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喊道:“小心!”狄公见他脸色惨白如纸,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他……可怜的真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只恨我没抓住他,那栏杆缺了一截,他难道不知道?”孙天师说着,慢慢松开抓住狄公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狄公命令陶甘:“你们下楼底看看,多半摔得不成样子了。”陶甘和宗黎答应后返身下楼,狄公则跟随孙天师进了紫微阁。

孙天师示意狄公在一张乌木靠椅上坐下,斟了一盅香茶递过去,问道:“狄仁杰,究竟怎么回事?真智犯了什么罪?”

狄公从衣袖里抽出那轴画放在书案上,说:“天师,我已去地宫瞻拜了玉镜的金身,在那里看到许多玉镜的画稿。我意外发现有一幅画上灰猫的眼睛瞳仁眯成了一条线,那无疑是中午在日光下画的。但这幅真智说是玉镜临死那天中午在方丈窗前画的,奇怪的是猫眼睛的瞳仁却是圆的。这说明玉镜最后一幅画画于早上,而不是真智说的中午!因此我怀疑玉镜之死……”他展开那幅画,指着灰猫的眼睛。

孙天师似有所悟:“仁杰老弟,这猫眼睛和玉镜之死有什么关系?玉镜升仙那天我也在观中,亲眼见他含笑平静离世,没什么异常。”

狄公把玉镜给宗法孟最后一封信里的内容,以及八月十六日玉镜临终前的一系列奇异表现,详细向孙天师说了一遍。

最后他说:“事实是这样的:那天午膳后,真智和玉镜在方丈饮茶闲聊,真智趁玉镜不备,偷偷把毒草药研成的粉末洒进他的茶里。当时那幅猫图几乎已完成,只差猫身背后瘦石兰竹的细节。其实玉镜从早上就开始作画,灰猫必定是上午画的,所以瞳仁是圆的。真智见玉镜喝下毒茶便告辞离开。毒草药发作缓慢,所以真智走后一段时间,玉镜才开始烦躁不安,继而高声吟唱。众道人见他两眼发亮、面颊泛红、兴奋激动,就知道不对劲。再说玉镜临死前讲授的是天星、河图之法,丝毫没预言自己要羽化升仙,更没留下遗旨安排后事。他是在昏昏沉沉中不明不白死去的,当时口吐异香,正是毒药在体内发作的症状。”

“我的天!”孙天师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但不知真智为何要谋害玉镜?更不解的是,他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承认杀人罪行?”

狄公说:“想必是真智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还疑心被玉镜察觉,才下此毒手!玉镜给宗法孟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他怀疑观中发生了伤风败俗、违背戒律的丑事,去年三个年轻女子死在这里就很蹊跷。如果真是真智一手遮天犯下的罪孽,玉镜只要开口,真智就会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官府刑法也绝不会轻饶。”

孙天师喃喃道:“这事我怎么一直不知道,都怪我平时对观中事务关心太少。真智这个教门败类,看来真瞒着我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如今就算死了也罪有应得。不过玉镜也有不对,他明明可以把内情告诉我,我不会不管的。”

狄公又说:“我琢磨着,真智一定是和那个叫摩摩的家伙合谋犯下这些罪行,去年观中那三个年轻女子就是他们害死的。如今我见摩摩又混在关赖子的戏班里来到观中,他肯定是来讹诈真智的,所以真智见到摩摩异常惊慌、十分害怕。宗黎,就是刚才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秀才,又在演戏结束时公开吟诗暗示玉镜之死有疑。斋供时真智见我和宗黎谈话,就疑心宗黎向我透露了很多观中内情。后来我又偏偏提出要去地宫瞻拜玉镜金身,于是真智横下心来想谋害我——他一开始就怀疑我来不是为了避雨,而是特意来查他的罪行。他偷偷尾随我,趁我不备,一棒把我打昏近一个时辰。我被击倒前,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腻人的香味,和他方丈里香炉熏出的香味完全一样。按理说那走廊里不易闻到这香味,只因他举起棍棒时,宽大的袍袖朝我拂来,香味才特别浓烈。后来我和亲随在房间里谈话时,他又潜来偷听,我发现后开门追出去,他溜得快,但我又闻到了同样的香味。恶向胆边生,看来真智已经犯下命案,打算蛮干到底了。我刚才去方丈见他时,他慌得手足无措,所以上这紫微阁平台时才会失足坠落,当然也可能是畏罪自杀!”

孙天师点点头,脸上露出凄惨的愁容,显然为真智的死感到惋惜痛心。半晌,他说:“仁杰,真智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招供呢?如果他以为我会宽恕他、帮他求情,那他就太愚蠢了。”

狄公问:“天师,真智知道平台上有一截栏杆撤去了吗?”“他当然知道!我几天前就告诉他要修理那一截被大风吹折的栏杆。真智平时行事一向谨慎,很少出差错。”

狄公严肃地说:“这么说,他是自杀——畏罪自杀。”孙天师正色道:“不,我不信,他没那么愚蠢,也没那份胆量。”

狄公说:“当我戳穿他的罪行,他就萌生了自杀之心。他说来这里当你面招供是假,选择在这平台跳下去才是真。其实他打定主意时,没想到会在楼梯下遇到你,而你也没拦住他。他这样一死,案情无法勘查,更别说解到县衙审讯了,至少能顾全死后的名誉。我们只能认定他死于意外,还要为他建醮祭炼、追荐亡灵。”

这时陶甘和宗黎进来,陶甘禀告:“老爷,真智摔死在楼底了。我叫来了道清真人和几名执事,尸体已抬到四圣堂安放。众道人惊问原因,我说是意外事故。”

狄公起身告辞:“天师可与道清真人商量真智死后的善后事宜,并把这事快马报给京师洞玄国师。”孙天师说:“明天一早我就派真人去京师叩见洞玄国师,请求国师任命下一任住持,观中诸法事功课暂由道清主持。”

“望天师把真智畏罪自尽的实情禀告国师,我把这轴画留在这里,这是重要证据。”孙天师点点头,无限感激地望着狄公,和蔼地说:“仁杰老弟,你快回房睡一会吧,天快亮了,你脸色苍白得吓人,观里的事就由我和道清处置。”

“不,天师,我还得去捉拿摩摩。我深信摩摩才是主犯,他的罪孽比真智更大。如今真智已死,他是唯一能弄清那三个女子死因的当事人。”

孙天师问:“摩摩长什么样?你说他是优伶,今天除了最后一场,所有戏我都看了,不知哪个是摩摩,他演什么角色?”

狄公说:“我恰恰在最后一场戏里见过他。虽然他脸上抹了重彩,但仍能看出长得凶丑,而且听说他性情古怪、行踪不定。我已查清他曾扮成观里的道士,在观中必有同党。”

孙天师问:“那你打算怎么逮住摩摩?”“天师,我正在苦想良策。没有摩摩的全部供词,我无法结案,真智的罪孽也不能真相大白。”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六章

狄公、陶甘、宗黎下了西南塔楼,径直前往四圣堂查看真智的尸身。尸身已用八卦法袍遮盖,四周点起了七星明灯。

狄公踱步到西偏殿三官堂,脑中始终思索着摩摩这个古怪人物,陶甘和宗黎跟在身后。陶甘说:“老爷就在此殿稍作休息,顺便商量捉拿摩摩的办法。”

狄公点头:“摩摩让我一直放心不下,无论如何要先将他逮捕归案,救出落入他手中的受害者。陶甘,不知那独臂女子此刻藏在哪里,她究竟是谁,为何会落到摩摩手里。”

“独臂女子?刚才听陶相公也提到什么独臂女子……”宗黎惊讶地问。

“嗯!”狄公转向宗黎,“你在这里见过残肢的女子吗?”宗黎摇头,面露困惑:“老爷怎么突然问起独臂女子?我在这观里待了半个月,从没见过断肢的女子,莫非老爷指的是阎罗十殿内的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诧异。宗黎点头:“老爷,阎罗十殿里有尊被铁链紧锁的木雕像,因虫蛀左臂曾掉落,不过今夜我们见到时已经修复了。”

狄公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急切地问:“你指的是那个青面獠牙的夜叉用三叉戟指着她胸脯的雕像吗?”宗黎又困惑地点头。

狄公一拳砸在茶几上,吼道:“你这个……为何不早说?”宗黎胆怯地回答:“老爷,我们刚才经过阎罗十殿时,我提过有尊雕像被虫蛀坏需要修理……”

狄公猛地跳起:“你们跟我来!”他擎着灯笼飞奔进阎罗十殿,直到那个青面獠牙的夜叉雕像前才停下,陶甘和宗黎摸不着头脑,紧跟在后。

狄公擦了擦额上的汗,气急败坏地说:“瞧,她身上还在流血!”陶甘和宗黎低头看向被铁链紧缠的“女子”,只见一丝丝鲜红的血从她涂着白漆的胸脯上渗出来——夜叉手中尖利的三叉戟已刺破了她的胸脯!

狄公赶忙弯腰,小心拨开覆盖在“女子”脸上的长发。“白玫瑰!”宗黎倒吸一口冷气,惊叫道,“她被人杀死了!”“没呢。”狄公冷静地说,“她的手指和嘴唇还在抖动。”

白玫瑰被铁链缠了五六道,动弹不得,她的脸和身子被涂成白色,一双惊惶的眼睛恐惧地望着眼前三人。宗黎弯腰正要去解铁链,狄公喝道:“且慢!”他轻轻提起夜叉手中的三叉戟,用力扭弯,只听“啪”一声杆柄折断,他猛地一抽,木雕夜叉向后倒地,三叉戟尖刃上鲜血淋漓,白玫瑰涂漆的胸脯上已是一滩殷红。

三人慢慢解开缠绕在白玫瑰身上的铁链,摘下铁钩、铁夹。狄公掰开她的嘴,抽出一大团棉花,两颗水晶般的泪珠从她脸颊滚落,滚烫地滴在狄公手背上。“白玫瑰!”狄公小声呼唤,她点了点头便昏厥过去。

狄公脱下长袍盖住白玫瑰,宗黎从两个恶煞手中抽出两柄枪杆,陶甘剥下长袍系在枪杆间,做成简陋担架。三人小心将白玫瑰放入担架,由陶甘和宗黎抬起。狄公说:“先把她抬到丁香小姐的房间。”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七章

他们三人抬着昏迷的白玫瑰进了丁香小姐的房间。丁香小姐看到担架上模样吓人的白玫瑰,十分惊讶,赶紧收拾房间让白玫瑰躺在自己床上。

狄公说:“丁香小姐,快把火盆生起来。白玫瑰被观里的歹徒捆在阎罗十殿,那里又阴又冷,她还受了伤流着血,差点丢了性命。你得细心照顾她,先把她身上的油漆洗干净,再处理胸脯上的伤口。我现在就去取些金创油膏来。”

狄公转头对陶甘、宗黎说:“你们俩在丁香小姐房外留意动静,把康翼德叫来。要是摩摩出现,就当场抓住他,千万别放过。”两人领命后出门,陶甘去找康公子,宗黎躲在角落暗中观察。狄公则上楼回自己房间取药。

狄公取了药和一件长袍回到走廊,陶甘禀报:“老爷,康公子不在房里,那只黑熊也不见了。”狄公说:“你去包太太房间把她带来!先穿上这件长袍,小心着凉。”宗黎忍不住问:“老爷,歹徒到底是谁?”狄公回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陶甘很快回来:“老爷,包太太房门锁着,我打开后发现屋里没人,只有白玫瑰的一包衣服,包太太的行李不见了,两张床都没人睡过的样子。”狄公没说话,背着手在走廊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丁香小姐开门招呼他们进去。白玫瑰躺在床上还没醒,但身上的油漆已洗净,胸脯用白纱布包扎好了。狄公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和细颈兰花瓷瓶:“丁香小姐,把木盒里的金创油膏涂在伤口上,很灵验,三天就能好。”

丁香小姐说:“老爷,白玫瑰身上没被暴力伤害的痕迹,就是前额磕破了点皮,胸脯上的伤口好像也不深。”她涂完油膏重新包扎好。狄公从瓷瓶里倒出白色粉末喷入白玫瑰鼻孔,她打了几个喷嚏,呻吟着渐渐醒了。

狄公说:“白玫瑰,别害怕,我是本县县令,来抓坏人的。你现在安全了,过会儿就能好好睡。”他示意宗黎上前。宗黎蹲在床边轻唤她的名字,白玫瑰睁开眼,明白自己得救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场噩梦?”宗黎说:“都过去了,是狄老爷救了你。”白玫瑰感激地对狄公笑了笑。

狄公说:“把梦里的事详细告诉我,我会抓住害你的凶手。是谁把你弄到阎罗十殿的?”白玫瑰长叹一声,眼含泪水慢慢说:“我哥哥扮成女伶跟到朝云观,想劝我回长安。父母反对我出家,我心里也犹豫,包太太又催得紧。演戏后,哥哥约我去他房里商量,我换上他的白衣裙,刚到东楼走廊就遇上了你们。”

狄公笑道:“这些我知道,你躲开我们后呢?”

“我刚拐过走廊角落,就被包太太撞见。她见我神色慌张,一把拖进房间问我的想法。我跟她说还没拿定主意,想和欧阳小姐商量。包太太突然发火,骂我忘恩负义、亵渎教门,还说伶人卑贱。后来她又说让我自己决定,说要去请示真智。过了会儿回来说真智要见我。”

“包太太带我绕了很多路到一间小屋,让我换上道袍戴黄冠,说见真智必须这样。我拒绝后,她撕破我的衣服,把我推到隔壁房间。我睁眼看到一间豪华卧室,乌木床上黄罗帐半开着,一个男子说:‘美人儿,我来给你系黄冠。’我想逃,包太太抓住我反绑双手,揪着头发往床上拖。我挣扎呼救,帐里又说:‘放开她,我来劝劝。’我破口大骂,包太太把我按在床前,床里传出可怕的怪笑:‘这么白嫩的皮肤哪经得住打?让她先休息,明天不听话我可不客气。’我还没明白‘休息’是什么意思,包太太就朝我太阳穴打了一拳,我当时就昏过去了。”

“醒来时,我被五六道铁链捆得动弹不得,浑身涂了油漆,嘴里塞了棉花,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用戟指着我胸口。我以为到了地府,后来看清夜叉是木雕的。这时有人提灯笼路过,我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流泪。后来又有人路过,却没看我一眼。我拼命挣扎,夜叉的戟刺进肉里,血染红了白漆。我想只要你们看到流血,就不会把我当雕像了。等了好久,你们终于来了,救下了我……”

宗黎听得热泪直流,白玫瑰深情看了他一眼,声音颤抖着继续:“我认出了宗公子的声音,就是你们第一次穿过阎罗十殿时。”她羞涩地笑了笑。狄公说:“正是宗公子的话提醒了我,不然真想不到你被关在那里,这帮人太狠毒了。”白玫瑰又望了宗黎一眼,脸颊泛红:“多谢宗公子救命之恩……”

这时有人敲门,丁香小姐开门,康公子走了进来,已换回男装。丁香小姐大惊:“你是谁?欧阳……”康公子一笑:“我刚牵熊出去溜了圈,屋里怎么这么乱?”狄公说:“康公子来得正好,我先走了,这里的事丁香小姐会告诉你。”

狄公和陶甘离开后,丁香小姐嗔怪道:“原来你是男的,骗了我这么久!”康公子一把抱住她,她羞红了脸推开他:“快去看你妹妹!”康公子这才看到床上的白玫瑰,宗黎正静静地守在床边。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八章

狄公对陶甘说:“真正的罪犯到现在还没露面,我却先促成了两对有情人。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出抓住摩摩的计策。”

陶甘说:“摩摩不仅在跟我们捉迷藏,手段似乎还更高明,我怀疑他一直在暗处跟踪我们。”

狄公说:“现在总算清楚了,摩摩在仓库里挪动的是阎罗十殿那尊断了胳膊的木雕像,而我们救下的白玫瑰才是被他残害的真人。如今我更确信,之前在东楼窗户看到的奇怪景象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房间具体在哪儿,准确说是东南塔楼的哪个位置。摩摩和真智勾结,让包太太当帮凶拐骗白玫瑰。当包太太发现白玫瑰后悔、动摇了出家的念头,他们就加快了阴谋。他们知道我天亮就会离开,所以肆无忌惮。我一走,宗黎和康公子就算想救白玫瑰,也寡不敌众,甚至自身难保。演戏时,摩摩用剑对付‘欧阳小姐’,就是故意恐吓警告他。要是他们发现‘欧阳小姐’是白玫瑰的亲哥哥,肯定会下杀手。到那时,白玫瑰一个弱女子只能任人摆布,最终像去年那三个女子一样被残忍杀害,甚至毁尸灭迹,然后他们再去祸害别的女子。”

陶甘默不作声,只是用手指捻着脸颊上的三根长毛。

狄公又说:“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找孙天师,让他下道玉旨,把观里所有道众、提点、执事、杂役都集中到大殿,让康公子和宗黎辨认,或许能当众揪出扮成道士的摩摩。”

陶甘犹豫道:“就怕老爷还没拿到玉旨,摩摩就跑了。现在天快亮了,暴雨也停了,朝云观门户复杂、殿宇深邃,他要是藏起来,上哪儿找去?比如他藏在挪动独臂雕像的房间里,我们就没办法了。”

狄公连连点头,叹了口气。

陶甘又说:“可惜我们没有朝云观的简图,不然至少能大致猜出包太太带白玫瑰去了哪里。”

“朝云观简图?孙天师给我看过他亲手画的,只是殿堂、楼阁、庭院的大致布局。对了,我记得图上还画了个醒目的阴阳太极图符。”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眉头舒展:“陶甘,我得去孙天师的紫微阁一趟,你在大殿楼梯口等我。”

狄公一口气跑到紫微阁,敲门没人应,推门发现没锁,就走了进去。外间书房半明半暗,蜡烛快燃尽了。他又敲里间卧室的门,还是没人,用力推发现门是锁着的。

狄公转身走到挂着朝云观简图的条幅前,盯着上面的阴阳太极图符看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

他赶紧离开紫微阁下到大殿,没看到陶甘,只好自己提着灯笼去仓库。仓库门半开着,里面和之前一样,角落大柜橱的门敞着。他走近柜橱,用灯笼照着后壁上两条金龙的图案——两条金龙之间的阴阳太极图符果然是黑白横向分界的,而且两半圈里各有一个小圆圈,就是孙天师说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狄公发现这两个小圆圈其实是穿过后壁的小孔,敲了敲图符,才知道是个铁制圆盘,圆盘和周围木板之间有细缝。

狄公恍然大悟,从发髻拔下两枚银针,分别插进两个小圆孔,先向左转圆盘,纹丝不动;再向右转,圆盘竟然转动了。他一连转了九圈,柜橱后壁向左移开一条缝,用力一推,露出一条两尺多宽的狭窄通道——果然是扇暗门,门里肯定是间密室。

狄公轻轻钻进去,向右拐了几步,看到一扇开着的小门,里面挂着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宽胸阔肩的汉子正用温布擦拭靠墙的竹榻,地上全是血,血泊里扔着一把大厨刀。

第九部 朝云观 第十九章

那大汉转过身,看到狄公站在门口,奸笑着说:“你一个人来的?先坐下,跟我说说你怎么发现这密室的。这竹榻我刚擦过,不过地上有血,你小心点。”

狄公看到房间角落果然有一尊和真人差不多的女子雕像,雕像油漆剥落,左肩下是一段被虫蛀得参差不齐的烂木头。这密室里除了那张竹榻,没有其他家具,前面墙上有个圆形窗孔,算是通风的气窗。

“我早就怀疑墙角有间密室,原来它是朝着东面高墙砌的,所以没被人注意到。”狄公叹了口气说,“苍天有眼,让我识破了你的机关。昨天夜里我刚到观里,经过对面东楼走廊时,风雨大作,一扇窗槅被狂风吹开。我关窗的瞬间,看见你在这里挪动那尊女子雕像。当时我以为是一个兵士在凌辱女子,原来我错把你一头整齐的白发当成银白的头盔了。”

“哈哈!”孙天师大声笑道,“有意思,我的白发竟像一顶银白头盔。这么说,你是来和我‘商量’事情的?”

狄公淡淡地说:“就因为认错了头盔,我找了摩摩一整晚,因为他昨夜演戏时戴的正是银白头盔。孙天师,我怎么没看到这密室南墙有窗户?”

“有,是特制的窗户。窗板涂成和外墙一样的灰色,还刻了砖纹,关着时很难分辨。昨夜风雨交加,我不小心打开过,听到对面东楼有窗槅被吹开,就赶紧关上了。仁杰老弟莫非就是那一瞬间发现了秘密?”孙天师说着,站起来用手在墙角砖缝上一拨弄,南墙果然开了扇窗,微微晨曦透进密室,他苍白的脸上异常平静。

“孙天师,你跟我解释阴阳太极图符时更大意了。你坚持说阴阳两半总是竖向分界,可我记得某处见过横向分界的图符,原来就在仓库大柜橱的后壁上!如果你当时说竖向、横向都可以分界,我绝不会怀疑柜橱后壁的图符是密室的圆盘秘锁。”

“仁杰,你果然有本事,胆大心细、眼光敏锐,能从玉镜最后一幅猫图推出真智杀人的阴谋,我们当时都忽略了这点。早知道就明说猫是玉镜早上画的,也不会露破绽,这也是一次大意。真智是个地道小人,猥琐又俗气,眼里只有银子,专拜财神赵公元帅,出家了还这么贪财。有次他利欲熏心,偷了九转丹炉里的金银器物,要不是我出面遮掩,玉镜查出来不仅会把他赶出教门,还会送他去县衙坐牢。从那以后,真智就乖乖听我吩咐。玉镜死后,我向洞玄国师举荐他当观里的住持真人。”

狄公沉默了半晌,慢慢说:“真智怕摩摩是有原因的。摩摩是艺名,他本姓刘,是去年不明不白死在观里的刘小姐的兄弟。他听说妹妹屈死在朝云观,曾扮成云游道人来查访,后来又加入关赖子的戏班混进观里找真凶。他武艺高强,一旦查出真相,定会以血偿血为妹妹报仇,所以真智见了他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孙天师笑道:“现在真智死了,我们何不把所有罪孽都推到他头上,这样摩摩也能‘满意’了。真智不自量力,大难临头还想在你面前告发我,以为这样就能脱干系,真是荒唐。”

狄公正色道:“真智不是自杀,也不是失足坠落,是你把他推下平台的!”

孙天师呵呵笑道:“仁杰老弟判断得对,连我当时都差点信了他是自杀,其实他完全‘该’自杀。”他兴致极高,侃侃而谈,仿佛在和狄公闲聊家常、论辩道法。

狄公严肃地又问:“除了真智和包太太,你还有什么帮手?”“没了,按常理说,帮手越多越容易坏事。”孙天师脸上挂起一丝奸笑。

“如果我没猜错,你刚在这里杀了包太太。”“没错。我发现阎罗十殿里的白玫瑰被人救走,就知道事情要败露了。包太太只能做我的‘替死鬼’,因为她是唯一可能揭发我的人!可恨她太胖,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的尸体从气窗推出去——下面是百丈深渊,谁都找不到她的尸身。仁杰老弟,你真是个身手不凡的官员,我在京师时就听说过,今日才算真正折服。”

狄公不无讽刺地说:“孙天师当年深受先皇恩宠,被封为上清国师,天天在御前侍奉,伴着金钟玉磐声步虚礼斗、推演八卦,怎么突然躲到这朝云观里‘研究经典、修身养性’了?”

孙天师笑道:“仁杰老弟果然博闻强记。实不相瞒,当年大内有个宫娥听我讲法入了迷,心生向道之意,竟为‘求道’付出了生命。有个太监在先皇面前搬弄是非,好在先皇睿智,并未听信谗言,反而对我更加恩宠。但我心中惭愧不安,又怕人言可畏,便请求归山。先皇苦苦挽留不住,才赐我到这朝云观暂居。”

狄公冷笑道:“这么说,去年那三个年轻女子也是听天师讲法入迷,心生向道之意,才为‘求道’送了命?”

“那是自然。”孙天师斜眼瞅着狄公,发出“嘿嘿”的怪笑。

“天师若到县衙公堂也这般爽快招供,这案子了结起来就不难了。”狄公冷冷地说。

“县衙公堂?仁杰老弟这话从何说起!”

狄公正色道:“你手上背负五条人命,血债累累,以为能逃脱王法制裁?”

孙天师仰天大笑:“仁杰老弟别开玩笑了!当今圣上都以厚礼待我,几次邀我去京师讲法,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怎能轻易扳倒我?何况你又拿不出真凭实据,到时候人人都会说你狄仁杰疯了,你难道愿意为了我断送锦绣前程?我其实很欣赏你,不想看你因我丢官罢职,甚至屈死狱中。”

狄公长叹一声,笑道:“孙天师,下官只是验证自己的推断,怎敢拿此事为难天师。”

孙天师得意地说:“仁杰老弟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天已亮了,你回汉源继续当你的县令吧,说不定哪日就能步步高升。我还是留在这观里潜心研究经典、修身养性。好了,我们去大殿看看,早课的钟鼓就要响了。”

狄公起身,跟随孙天师出了密室。两人合上柜橱后壁的暗门,从仓库出来,沿着一排明亮窗户的走廊走向大殿。

“仁杰,你看天放晴了,东方发白,山色如洗。你今日回汉源一路想必心情舒畅。这里的山雨也怪,来时狂风呼啸、天崩地裂,去时骤雨停歇、残云卷舒,忽而阳光明媚、山花烂漫,忽而白云高远、碧空万里。”

狄公说:“天师阁下,昨夜我在东楼最高层望向塔楼时,发现有个小圆窗,想必那边还有一间密室。”

孙天师惊讶道:“仁杰,你说什么?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那里有密室?快带我去看看!那小圆窗在哪面墙上?”

狄公引着孙天师绕到东楼最高层,指着东边一排木栅栏说:“站在这木栅栏前,就能看到塔楼那边的小圆窗。”

孙天师将身子凑近木栅栏,正要伸头望向塔楼,狄公突然拔去木栅栏的插销,用力将孙天师推了下去。

一阵恐怖的惨叫在半空中渐渐消失,狄公深深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红晕。

第九部 朝云观 第二十章

狄公回到走廊正打算去找陶甘,恰巧看见陶甘从右边楼梯拐上来,瘦长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陶甘,你刚才去哪里了?叫我等得心急,差点误了大事。”

“老爷,大事误不了,我正到处找你呢!摩摩已经被我活捉了。”

狄公一惊:“他在哪里?”

陶甘带着狄公回身下了一段楼梯,只见幽暗的拐角处躺着一个身穿黄罗道袍的大汉——身材魁梧,有三分像孙天师——他的手脚已被捆绑。狄公俯身一看,果然是昨夜在仓库里见到的那个面容丑陋、眼神古怪的年轻道士。

狄公转身问陶甘:“你怎么抓住他的?”

“老爷,你去紫微阁找孙天师时,我在大殿楼上等着。忽然看见一个黑影闪过,好像向东楼去了,我赶紧跟上,见他上了楼。我急忙绕到后楼梯,提前在这拐角处暗中设下绊子。摩摩哪里知道,他匆匆下楼时猛地被绊倒,跌得鼻青眼肿。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用活索勒住他的脖子,抽得紧紧的,又把他手脚捆住,半晌才松开脖子上的索套。”

狄公说:“你把摩摩松开!真正的凶犯不是他。他是去年被害的刘小姐的兄弟,专门来这里明察暗访,为妹妹报仇的。”

陶甘惊得目瞪口呆:“老爷,这么说,谁是真凶?”

“真凶、元凶是孙一鸣!他已经全部供认了自己的罪行,背负五条人命,血债累累,终于伏法丧命。”

狄公于是把如何发现阴阳太极图符的秘密、闯入密室、与孙天师周旋,最后把他骗到东楼木栅栏推下深渊的详情,详细告诉了陶甘。

最后他又说:“我起初万万没想到真凶会是声名显赫的孙天师,直到真智的罪行暴露后,我才开始怀疑他。”

陶甘不解:“真智暴露,不过涉及玉镜和去年那三个女子的死,老爷怎么会怀疑孙天师作案呢?”

“真智死后,孙天师跟我说他对观中事务很少过问,可真智亲口对我说,孙天师对观中大小事都十分关注。更说明问题的是,真智暴露后竟想带我去孙天师面前招供,无非是想借孙天师的势力压服我。如果孙天师不知情、没参与邪恶行径,真智躲都来不及,怎么敢去孙天师面前认罪?偏偏孙天师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把他从平台推下楼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说真智的下场是咎由自取,那么孙天师的结局正是‘自作孽,不可活’。道教教义虽有虚妄之处,但玉镜地宫墙上刻的两句箴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倒是很有道理。”

狄公和陶甘解开摩摩的绑缚,把孙天师一人害死五条人命的事详细告诉了他。

摩摩急切地问:“那贼囚现在在哪里?让我一剑结果他,为我妹妹报仇!”

狄公说:“他恶贯满盈,已经堕入阿鼻地狱,再也不能在人间作恶了。”

摩摩仍愤愤不平,只恨没能亲手杀死这万恶的贼囚。

狄公对陶甘说:“你现在去把道清叫来,告诉他孙天师不慎坠楼而死,赶紧召集众道人安排祭炼,准备法事,超度真智和孙天师的亡灵。我回汉源就起草奏章,上报刑部、礼部和京兆尹衙门,把朝云观发生的事详细呈报,随后派衙卒来这里,撤毁阎罗十殿,严令从今以后观中不许收留道姑,以杜绝邪淫,整顿宫规。”

陶甘领命去找道清真人,宣示狄公的旨意。

狄公拖着蹒跚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间,这时才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眼睛酸痛得几乎睁不开。金色的晨曦从窗户透进来,照在狄公苍白憔悴的脸上——一夜之间,仿佛过了十年。

狄公回到房间时,三位夫人早已起身,正在涂脂抹粉、梳妆打扮。

狄夫人说:“老爷逛了一整夜,总算想起回来了。你看,太阳都老高了。”

狄公笑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马夫可能已在山外等着了。”

狄夫人说:“真像是做了一场梦,昨夜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此刻却风和日丽、千山明媚,想来今天的旅程一定很愉快。”

狄公不由轻轻自语:“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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