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五年腊月廿五，夜已深沉，潜邸的撷芳殿静谧得有些压抑。铜漏的水滴，不紧不慢地滴答着，已然过了三更。永琰坐在案前，紧紧捏着算筹的指尖，因用力而泛出苍白之色。
面前摊开的《膳房则例》，正翻在“十二月肉蛋耗银”这一页，上头朱笔圈出的“猪肉增耗一成七分”几个字，好似一枚殷红的朱砂痣，刺眼得很，直灼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窗外，腊梅在雪光的映照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将他原本凝在算珠上专注的目光，切割成一片片细碎的光影。
三日前，甘肃快马加鞭送来的邸报，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王亶望奏报“捐监赈灾银米充足”，可永琰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后世档案里那触目惊心的“冒赈银二百八十一万两”的黑体字。这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啊，换算成眼前膳房的猪肉，竟足够御膳房吃上一百七十年。这背后隐藏的，不知是多少灾民的苦难与绝望。
“殿下……”屏风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寂静。恕妃完颜氏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挪了进来。她身着藕荷色棉袍，下摆轻轻扫过青砖上尚未融化的雪粒，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腕间佩戴的金镶玉算盘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作响，与永琰手中算筹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竟像极了乾隆四十三年她刚入潜邸时，两人在雪地里一同合打一副九归算盘的声响，那声音里，藏着往昔的温馨与回忆。
永琰一惊，忙不迭地将则例翻到背面，露出事先准备好的“算学灯谜”稿，强作镇定地说道：“今日的谜面是‘七九六十三’，福晋可愿意猜猜看？”说着，他刻意用指尖压住算珠，将“每石七钱九分”的粮价谜底，隐匿在算盘横梁的阴影之中，生怕被完颜氏察觉出什么端倪。
完颜氏轻轻咳着，缓缓坐下，发间的银箔梅花簪微微晃动了一下。她轻声说道：“怕是‘直隶粮价’吧？前儿个张妈妈说，通州粟米又涨了。”
听到这话，永琰握着算筹的手猛地一紧，心中一阵刺痛。通州粮价已涨至一两五钱，可王亶望却奏报甘肃“粟米平价一两二钱”，这中间三钱的差价，不知藏着多少灾民的血与泪，他甚至都不敢去细想。这时，他瞧见完颜氏正盯着自己袖口不小心滑落的算纸，那上面用隐形墨水写着“赈灾银等于十八万支燧发枪”，他心中一慌，连忙用茶盏将其压住，强笑着说道：“福晋真是算学奇才，该让朱师傅也给你开开蒙。”
完颜氏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薄红，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轻声说道：“昨儿捏了些面人儿，给殿下解解闷儿。”说着，袋里滚出五个面人，分别是士农工商四民俱全，还有执算盘的小吏。她指着算学吏面人，微微一笑：“这个最像殿下，总见你在算盘前坐着呢。”永琰喉头动了动，心里五味杂陈，本想说“算学吏算得出粮价，却算不出人心的险恶”，可话到嘴边，却见她咳出的帕子上染上了一点殷红，心中一紧，忙说道：“天寒地冻的，福晋快回房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