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之铺记》
我正蹲在灶台前绞莲蓉馅，案上的茉莉花瓣还带着晨露，沾了面粉的指尖一碰，露珠就顺着花瓣滚落，在青砖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灶台上那根枣木擀面棍立得笔直，自从知道它是定海神针的边角料，我总忍不住多瞅几眼——棍身上的金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像有活物在里面游。
“砰！”
铺子的木门又被踹开了。这已是本月第七次，门板上的裂纹又多了道岔，像条要爬走的蜈蚣。红毛雷公脸的汉子拎着唐僧的后领，两人鞋上都沾着泥，显然是从哪片荒林里滚出来的。唐僧的锦襕袈裟被扯得露出半截胳膊，光脚的脚踝上还挂着片苍耳，嘴里却仍念叨着：“悟空！你我师徒，怎可因一笼蟹黄汤包动粗……”
“动粗？”汉子把唐僧往八仙桌上一放，那桌子“吱呀”惨叫，四条腿晃了晃竟没塌——自从上次老君留了神力，这桌子就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他从耳朵里掏出根金针，在手里晃了晃，变成根碗口粗的金箍棒，“那老道说蟹黄包是给玉帝的贡品，俺老孙尝一个怎么了？他竟放狗咬俺！”
“那是哮天犬，”唐僧揉着被勒红的脖子，一本正经道，“乃是二郎真君的坐骑，你抢了贡品，它自然要护主。”
我这才看见，汉子的裤腿上破了个洞，露出的小腿上有圈牙印，正冒着淡淡的青烟——定是哮天犬的仙牙咬的。而蒸笼里刚出笼的蟹黄汤包还在冒热气，油黄的汤汁从褶皱里渗出来，香得连灶台上的铜壶都“咕噜”响了一声。
“小娃娃，快！再蒸十笼！”汉子把金箍棒往地上一顿，震得案上的醋瓶跳起半尺高，“俺老孙要吃够本！”
话音未落，那金箍棒忽然“嗡”地一声震颤，竟像活了似的往长里拔。起初只是慢悠悠地长，转眼间就疯了似的蹿高，棍梢撞穿了屋顶的茅草，直插云霄。我仰头看去，只见那根铁柱顶着青天往上钻，原本湛蓝的天幕像块被戳破的绸布，裂开道金灿灿的口子，碎云顺着裂口往下掉，落在地上竟变成了雪白的面粉。
“不好！”唐僧扒着桌沿往外看，惊得声音都变了，“悟空！你把天捅破了！”
汉子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去抓金箍棒，可那棍子像生了根，任凭他怎么拽，只是一个劲地往上长。天顶的裂口越来越大，能看见里面的琼楼玉宇，甚至有几匹天马惊得从裂口窜出来，在铺子里横冲直撞，打翻了七八个醋坛子。
“这、这咋回事？”汉子急得抓耳挠腮，金冠上的翎子都抖成了筛糠，“俺老孙没使劲啊！”
我忽然想起山神说的话——定海神针能随心意变化，可它的边角料尚且有灵性，何况本体？再看那金箍棒，棍身上的蝌蚪文正闪闪发光，像在念什么咒语。灶台上的擀面棍也跟着震颤，金纹里浮出行小字：“老君留字：蟠桃盛会，玉帝欠猴儿三千年酒钱，此乃天意。”
“酒钱？”汉子眼睛一瞪，“俺老孙早忘了！”
话音刚落，天顶的裂口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声，紧接着，黑压压的天兵天将从裂口里涌出来，个个穿银甲持长矛，为首的托塔李天王声如洪钟：“妖猴！你又闯祸！速速收了金箍棒，随本王回天庭领罪！”
“领罪？”汉子把金箍棒往地上又一顿，这次更了不得，整根棍子突然膨胀起来，碗口粗的铁柱瞬间变成水缸粗，云栈洞的铺子“哗啦”一声被撑得四分五裂，只剩下我们脚下的八仙桌还稳稳当当。我抱着灶台边的擀面棍，看着倒塌的墙垣外，金箍棒像条撑天的巨柱，半截在云里，半截在地里，天顶的裂口已经大得能容下十座琼楼。
“玉帝欠俺酒钱，凭啥领罪？”汉子跳上桌子，指着天兵天将骂道，“有种下来单挑！”
“放肆！”李天王将宝塔往空中一抛，那塔瞬间变大，罩着金光就朝汉子砸来。可还没等落地，就被金箍棒的金光弹了回去，“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变成个巴掌大的小铜塔。
天兵天将们见状，纷纷举起兵器要冲过来，却被突然冒出来的香气拦住了。原来是灶台上的蒸笼没被砸坏，蟹黄汤包的热气混着茉莉流心饺的香，顺着风飘到每个人鼻尖。有个年轻的天兵吸了吸鼻子，长矛都差点掉地上：“这、这啥味儿？比瑶池的仙酿还好闻……”
“都愣着干啥？”李天王气得吹胡子瞪眼，可自己的喉结也忍不住动了动，“速拿妖猴！”
就在这时，天顶的裂口里传来个慢悠悠的声音：“都住手吧。”
众人抬头，只见玉帝穿着龙袍，被众仙簇拥着站在裂口边，脸色不太好看，可眼神却直勾勾盯着那笼蟹黄汤包。太白金星在他耳边小声说：“陛下，依老臣看，不如先尝尝那汤包，再论罪不迟。”
玉帝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妖猴，念你并非故意，且将金箍棒收回，朕便恕你无罪……顺便，赏朕两笼汤包。”
汉子闻言，咧开嘴笑了，伸手在金箍棒上拍了拍：“早说嘛！”
那金箍棒像是听懂了，“唰”地缩回原状，变成金针钻进他耳朵里。天顶的裂口也开始慢慢愈合，碎云掉得越来越慢，最后变成几片柳絮似的云絮，飘落在倒塌的墙垣上。天兵天将们面面相觑，手里的兵器都松了劲。
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从灶台底下摸出备用的蒸笼：“还有还有！茉莉流心饺、莲蓉水晶包、翡翠素蒸饺都有！各位仙长要不要尝尝？”
玉帝眼睛一亮，竟从裂口里飘了下来，落在八仙桌上——那桌子被他一压，“吱呀”响了声，却还是没塌。他拿起筷子夹了个蟹黄汤包，小心翼翼地咬了口，鲜美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慌忙用袖子去擦，脸上却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嗯……比御膳房的好吃。”
李天王和天兵天将们见玉帝都动了筷子，也顾不上体面，纷纷围过来。有个天兵直接用长矛串起个水晶包，吃得满嘴流油；还有个天将把头盔摘下来当碗，盛了十几个素蒸饺，边吃边说：“早听说云栈洞的饺子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唐僧也忘了刚才的惊吓，帮我给众仙分醋碟：“这个姜丝醋配蟹黄包最好，解腻。”
汉子则蹲在桌边，和几个年轻的天兵抢最后一笼流心饺，嘴里还嘟囔：“这是俺老孙先看见的！”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又荒诞又温暖。倒塌的墙垣外，天马在啃刚长出来的嫩草；灶台上，老君留下的擀面棍还在微微发烫；玉帝和李天王坐在破砖头上，为最后一个汤包争得面红耳赤。原来天上的神仙，也和凡间的食客一样，会为一口吃食抢来抢去，会被烟火气里的滋味打动。
等众仙吃得差不多了，玉帝抹了抹嘴，指着倒塌的铺子说：“小施主，你这铺子虽破了，却有灵性。朕赐你块牌匾，就叫‘破天之铺’，以后三界神仙来此，皆可赊账。”说着从袖里摸出块金匾，上面的字金光闪闪，刚一落地就自己钉在了残存的门楣上。
李天王也凑过来说：“我再派些天兵给你修铺子，用南天门的琉璃砖，保证比以前结实。”
汉子跳起来：“俺老孙也帮忙！叫上八戒沙僧，给你打口万年玄铁的灶台！”
唐僧笑着摇头：“还是用寻常的泥土吧，烟火气足些，饺子才好吃。”
后来，云栈洞的“破天之铺”真的修起来了。南天门的琉璃砖砌的墙，照得铺子里亮堂堂的；万年玄铁的灶台，烧多少柴都不烫手；玉帝赐的金匾挂在门楣上，老远就能看见金光。可我还是用寻常的麦粉揉面，用后山的泉水和面，因为唐僧说，烟火气足些才好吃。
每日天不亮，就有神仙来敲门。太白金星爱喝刚沏的茉莉茶，总说配流心饺最妙；托塔李天王每次来都要打包十笼蟹黄包，说是给家里的哪吒当点心；甚至连王母娘娘都偷偷来过，穿着便服，吃完一笼翡翠饺，留下支玉簪当饭钱。
那根枣木擀面棍依旧立在灶台上，棍身上的金纹越来越亮。有时我揉面累了，就摸着棍身问：“老君，您当初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棍身上会浮出几行小字：“天道无常，唯烟火气永恒。”
我这才明白，那天金箍棒撑破天，或许真的是天意。不是为了让玉帝还酒钱，也不是为了让神仙们来吃饺子，而是为了告诉三界——最动人的神迹，从来不在琼楼玉宇里，而在这柴米油盐的烟火气里，在师徒分食一笼饺子的暖意里，在每个为一口热乎饭奔波的寻常日子里。
如今，“破天之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雇了山神来帮忙摘茉莉，还请了土地公来照看灶台。每日里，仙乐和吆喝声混在一起，金箍棒偶尔会从悟空耳朵里溜出来，变成根小铁棍帮我搅馅；唐僧总坐在窗边念经，可念着念着，就会被饺子香勾得转过头来；连八戒都常来蹭饭，每次都要吃够二十笼才肯走。
天顶的裂口早就长好了，可路过的神仙总会特意从云栈洞上空绕一圈，闻闻下面飘上来的香气。有人说，这香气里藏着比蟠桃更灵验的仙药，能让人忘了烦恼；也有人说，这铺子里藏着比真经更珍贵的道理，能让人懂得慈悲。
而我觉得，这不过是间寻常的饺子铺。只是来过这里的神仙都知道，灶台上那根擀面棍里，藏着整个洪荒最温柔的秘密——天会破，地会裂，可只要还有人在揉面、蒸饺、等着食客来尝一口热乎的，这三界就永远有念想，永远有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