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晨雾裹着初秋的凉意，贴在协同庆票号的青砖墙上。苏半城攥着那卷泛黄的盐引，指腹反复摩挲着边角处若隐若现的水印——那只衔着铜钱的蝙蝠，此刻像要从纸上扑出来，在他掌心啄出个血洞。
“东家，都备妥了。”账房老张的声音带着颤，铜壶里的茶水晃出半盏，“按您的意思，把二十三年来所有盐引底册都搬到正厅了。”
苏半城没回头。窗棂外，杀虎口方向的天际泛着鱼肚白，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清晨，父亲背着包袱走出隆昌号时，天边挂着的那抹惨色。他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盐引这东西，看着是张纸，实则是条命。”
一、供词里的裂痕
正厅的八仙桌上，胡老板的供词摊开在中央，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苏半城用朱笔圈出其中一句：“咸丰九年三月，曾见蒙古王府差人持黑木令牌换盐引百张。”旁边压着的，正是从隆昌号地窖里搜出的那枚令牌，兽首吞口处还沾着半粒风干的沙棘果。
“这令牌的纹路，跟谭家祖坟石碑上的刻痕对得上。”赵玉贞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她捧着个紫檀木匣，里面是二十年前父亲的砚台，“您看这砚台底，也有同样的蝙蝠纹。”
苏半城接过砚台，指尖在凹槽处一抠，竟掉出半张碎纸。借着晨光展开，正是当年户部档案里缺失的那页——上面用蒙古文写着“盐引掺假，以水印记”，墨迹与胡老板供词如出一辙。
“原来谭宗浚不是主谋。”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撞在梁上，惊得灰尘簌簌往下掉，“他粮仓里的盐引，全是假的。”
老张猛地一拍大腿：“难怪！二十年前查抄谭家时，那些盐引一遇水就化了！当时都以为是受潮，原来……”
话没说完，院外传来马蹄声。常老三披着件黑氅闯进来，手里举着本账册，封皮上的朱砂点被血浸成了紫黑色：“苏东家，常家地窖里的账册！您看这页——光绪元年，协同庆火盆里烧的，都是真盐引！”
苏半城翻到那页，墨迹被火烤得发脆，却能看清“蒙古王府”四个字。他忽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句子：“协同庆的密道，通向蒙古王府的银库。”
二、圣母殿的壁画
午后的晋祠飘着细雨，圣母殿的壁画在水汽里泛着青光。苏半城举着灯笼，照亮壁画角落那处修补过的痕迹——上面画着个蒙面人，手里的箭筒刻着蝙蝠纹。
“这箭法，跟黑风口找到的箭簇对得上。”赵玉贞指着壁画上的箭镞角度，“当年射杀盐商的，就是蒙古王府的人。”
壁画下方的地砖忽然松动。苏半城撬开一看，竟是个暗格，里面躺着封密信，信纸边缘绣着半朵雪莲——正是赵玉贞嫁妆匣里那朵的另一半。
“是我父亲写的。”她声音发颤，“他说当年发现盐引造假，被蒙古王爷追杀，才假死躲进晋祠。”
密信里夹着张盐商名单，最末行用朱砂画着个圈——“苏明远”，正是苏半城的父亲。旁边批注：“真盐引藏于隆昌号地窖，待时机成熟，焚之证清白。”
“难怪隆昌号的晨光总比别处亮。”苏半城望着殿外的雨帘，“父亲是想让火光映亮半个太原城。”
忽然，殿门被推开。巴图提着药箱走进来，药箱里的羊脂玉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令牌——与胡老板供词里的黑木令牌一模一样。
“王爷让我来取最后一批真盐引。”他摘下蒙面布，左脸有颗痣，与二十年前雨夜目击者描述的刺客分毫不差，“没想到苏东家比我们先找到。”
三、太原城的钟声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协同庆的密道里飘着硝石味。苏半城举着父亲的拐杖，杖头的铜蝙蝠在黑暗里闪着光，照亮了满地的盐引——真的假的堆在一起，像座小山。
“点火吧。”常老三划着洋火，手却被苏半城按住。
“等等。”他从怀里掏出那卷带水印的盐引，“把这些真的送到户部，剩下的……”
话音未落，密道那头传来马蹄声。蒙古王爷带着亲兵冲进来，手里的弯刀映着火光：“苏半城，把盐引交出来！”
赵玉贞忽然将嫁妆匣砸过去，匣子里的雪莲银簪划破了王爷的脸：“二十年前你杀我父亲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混战中，苏半城点燃了假盐引。火光里，他看清了王爷腰间的令牌——与父亲砚台底的蝙蝠纹完全重合。那些被火吞噬的假盐引，在浓烟里显出原形：每张都印着蒙古王府的银库印记。
“原来你们用假盐引换走了国库的银子。”苏半城的声音在火声里发飘，“父亲把真盐引藏起来，就是要让你们的阴谋败露。”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杀虎口的方向传来钟声。户部的人带着档案赶到，胡老板的供词、常家的账册、蒙古文密信……所有证据在晨光里连成一线。
巴图跪在地上，药箱里的账本散落一地：“是王爷让我们模仿苏老爷的笔迹，伪造盐引。谭宗浚发现了，才被灭口。”
四、半城的烟火
七日后，太原城的钟声响了整整一天。苏半城站在隆昌号的门楼上，看着户部的人将最后一批真盐引装车。阳光穿过薄雾，照在新换的牌匾上——“苏半城”三个字，金粉里混着朱砂。
赵玉贞捧着父亲的日记走过来，最后一页写着：“若我儿看到此处，可知世间最难守的不是盐引，是人心。”
老张跑上来，手里举着张当票，正是聚源当铺那半张旧的：“东家，这当票的另一半找到了！在谭家祖坟的石碑下，上面写着‘盐引案了，当物奉还’。”
苏半城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背着包袱走出隆昌号时，手里攥着的就是这张当票。那时太原城的烟火，正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升起，像无数只手，托着半城的光阴。
远处，协同庆的火盆还在冒烟，里面的账册灰被风卷着，飘向晋祠的方向。圣母殿的壁画前，有人在新补的那处描金——上面画着个年轻人，手里捧着卷盐引，背景是漫城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