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恒自东门进入了城中。城内的街道上依然像前一天一样行人稀少，街道两侧的房屋大多敞开着，但房屋内基本都没有人。匈奴街的门口依然有几个匈奴人把守着，不过街内的人少了许多。“望归客栈”的大门敞开着，客栈内像其它地方一样没有人。
一直走到渠犁城的西门附近，战争的创伤才像衣物遮盖下的脓疮一样显现在三恒的眼前。数百具摆放于地上的尸体，在刚刚照进城墙内的阳光照耀下像晒干的鲦鱼一样散发着白色的光，一大群面无表情的尉犁士兵聚集在城门北侧，正准备将那些尸体搬到城外去。在那些尸体中，三恒看到了布诃石和“望归客栈”的老掌柜。
在温暖的朝阳下，一股寒意自三恒心中升起，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三恒叹了口气，调转马头离开了西门。他在城中转了一圈，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只得临时改变计划，决定回桑棵村借粮。就在他准备从南门出城赶往桑棵村的时候，城门西侧几个拉车的士兵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驱马来到几个士兵跟前，发现士兵们拉的车上摆放的果然是一袋袋的大米。他喜出望外，顾不上即将打交道的是几个士兵，脱口而出道：“这大米能不能卖给我一袋？”
几个士兵闻言起先愣了一下，随后停下来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三恒，接着，一个士兵低声说道：“你给多少钱？”
三恒一听有戏，赶忙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掏出一锭银子。几个士兵见到银子立即睁大了眼睛，一个士兵伸出手正待要从三恒手中接过银子，没承想其中一个矮瘦的士兵上前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冲着三恒说道：“一锭银子不行！”
“要多少？”三恒知道那士兵想要趁机讹诈，脸上不高兴起来。
“五锭银子！”矮瘦士兵想了想说道。
“什么！”三恒闻言忍不住大声喝道。
“小声点！两锭银子。你拿了大米快走！”另一个矮个士兵赶紧上前低声说道。
三恒知道几个士兵是担心偷卖大米的事情暴露，因而着急起来，他自己其实也不想多事。于是，他又掏出一锭银子，将两锭银子递给最后上前的那个矮个士兵，接着弯腰单手从车上抓起一袋大米放到身前的马背上，然后在士兵们惊惧的目光下策马奔向渠犁城东门的方向。
那时，清晨的阳光淌进孔雀河，水面浮着一层碎金似的波光。三恒快速穿过孔雀河后，不久便回到了高禾村。虽说没寻来药材和郎中，也没弄到荤腥，可背上沉甸甸的米袋终究解了当务之急与后顾之忧。
第二天中午，日头爬到窗棂上时，躺在床上的平民终于动了动眼皮。他脸色依旧蜡黄，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却总算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三恒端来温热的米粥，用小勺一点点喂进他嘴里。几勺粥下肚，他喉结滚动得渐渐有力，眼神也清明了些。
“是……是你们救了我？”他声音嘶哑，望着守在床边的竖爷和三恒，眼眶倏地红了。
竖爷点了点头：“我们从渠犁城的匈奴人手里把你救出来的。”
平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身上的伤口疼得倒抽冷气，泪水混着感激涌了出来：“大恩不言谢……只是和我一起的同乡……”
“他没能撑过来。”竖爷低声道，语气里带着惋惜。
平民闻言，头猛地歪向一侧，望着土墙无声地落泪，肩膀微微颤抖，半晌才哽咽着说：“我叫迪栾，是车师后国人。”
他喘了口气，缓缓说起自己的经历：“两年前，车师后国和前国打起来，我应征入伍。半年前在交河城外决战，我们赢了，可两千弟兄活下来的只剩五百。大伙儿还没来得及庆祝车师统一，城里的匈奴人突然动手了。”
说到这里，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我们一点防备都没有，被砍得七零八落……我和几个弟兄成了俘虏，被分给匈奴贵族当奴隶。六个月前跟着主人到了渠犁城。两天前尉犁人攻城，我和另一个同乡想跑，没跑成，被他们抓住往死里打……后面的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粥碗里的热气渐渐散去，迪栾望着屋顶的茅草，泪水顺着眼角滑进鬓角：“若不是二位恩人，我这条命早就扔在渠犁城的街上了。”
竖爷闻言感慨不已。三恒则在低头沉思了片刻后，看着竖爷有些犹豫地说道：“大汉在东方中兴了，竖爷，你说都护府会回来吗？”
“会的，肯定会的！”竖爷说道，眼中透出无比坚定的光。
“都护府？”迪栾听了两人的话，吃惊地说道，“你们说的是五十年前乌垒的那个都护府？那个无恶不作的都护府吗？”
“无恶不作？”竖爷转头看向迪栾，满脸诧异地说道，“都护府后来确实堕落了，但还没有到无恶不作的程度吧？你是从哪里听说都护府无恶不作啊？”
“国王、大臣、里长、学堂的老师、将军都是这样说的啊！”迪栾一脸疑惑地看着竖爷回道。
“都护府在的时候，虽然大家日子也不好过，但吃饱肚子总归没问题；匈奴人来了后，世道彻底乱了，能活着就不错了！”那时，老丈刚刚回到家里，听到几人的谈话后，来到里屋插话道。
“一百多年前，中原朝廷为了维持西域的和平，确保中原与西域的商道畅通，在郑吉将军降服了盘踞于西域的匈奴势力后，在乌垒设置了西域都护府。很长一段时间，西域都护府都恪尽职守，很好地扮演了西域秩序维护者的角色。后来，随着中原朝廷的腐化堕落，都护府的将军们渐渐丧失了初心，都护府也慢慢失去了民心。不久，匈奴人卷土重来，西域再次成为了匈奴人任意践踏的野地，西域人民重新成为了匈奴人随意驱使的奴仆。可以说都护府本身是为了维持秩序而设立的，而匈奴人则是彻彻底底的秩序破坏者。”竖爷待老丈说完话后，面朝着迪栾耐心地说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迪栾不相信地问道。
“你认为匈奴人是不是我说的这样？”竖爷反问道。
“匈奴人是恶魔！”迪栾脱口而出道。
“竖爷，你们是从中原来的汉人吧？”老丈突然问道。
“是的，我和三恒来自中原。”竖爷答道。
“中原是什么样子的啊？”老丈满脸期待地问道。
“那里有巨大的城市，城市从南到北有十多里，从东到西也有十多里。城外围绕着许多条河流，条条都很美。河边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镇，个个都很宁静。那里生活着许多人，有同你们一样耐苦耐劳的庄稼人，有穿街走巷的小贩，有忙碌的手艺人，有儒雅的读书人，有刻苦训练的士兵，有策马奔驰的将军，有兢兢业业的大臣，有勤勤恳恳的皇帝。大家各司其职，人人安居乐业。”竖爷想了想说道。
“真好！”老丈羡慕地说道。
“中原的皇帝会派将军带兵来西域赶走匈奴人吗？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呢？”迪栾跟着问道，他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期待的神色。
“会的，应该快了。”竖爷犹豫了下说道。
“太好了！那时如果我还活着，一定要加入中原的大军，跟他们一起赶走匈奴人，然后回到我的国家，将它建设得跟中原一样人人都安居乐业。”迪栾欣喜地说道。
迪栾随后突然沉默了起来，脸上同时笼上了悲哀的神色。竖爷猜测他是想家了，心中不禁跟着升起了一股悲凉的思乡之情，对于闲谈也兴味索然起来。于是，几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此后，竖爷的身体一天好于一天，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已经接近完全恢复。迪栾伤得比较重，到了第七天，也就仅仅能够坐起来。那时，尉犁人在渠犁城完全站稳脚跟后，开始派人巡查城镇周边各地，竖爷几人为了不给两位老人带来不可预测的麻烦，决定离开高禾村。由于迪栾行动不便，竖爷和三恒两人暂时又没有可以前往的地方，因而两人决定先护送迪栾回车师后国。
夏初的一个早晨，竖爷几人告别两位老人，踏上了前往车师后国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