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正在调试面前施坦威三角钢琴音准的汉斯·穆勒闻声抬起头。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古琴那七根丝弦上。
他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仿佛看到了一件不符合他严苛音律标准的物品。
他沉默地听完了伊莎贝尔的评论，然后用他那标志性的、低沉而带着金属质感的德语口音英语，冷静地补充了一句，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秤砣：
“琴弦张力松散，没有固定品柱，音准的精确控制，恐怕是个巨大的挑战。”
他微微摇头，那动作里带着一丝对“不专业”的遗憾。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滞。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着。
许多目光聚焦在秦问和他怀中那张古朴的乐器上，轻视、怀疑、纯粹的好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嘿，伙计们，”
迈尔斯·戴维斯适时地插了进来，试图缓和气氛，他手中的硬币在指间灵巧地翻了个面，脸上带着他那招牌式的、玩世不恭却又洞察一切的笑容，
“别那么严肃嘛！音乐不就是玩？没准儿这老古董能给我们点新惊喜呢？”
然而他眼中的光芒，更多是猎奇而非期待。
秦问仿佛没有听见这些议论。
他置若罔闻，只是抱着他的琴，像怀抱着一整个沉甸甸的古老世界，在主持人报幕之后步履沉稳地走向舞台中央。
追光灯柱如利剑般刺破穹顶的昏暗，将他和他怀中的古琴一同笼罩。
他将琴轻轻置于特制的琴桌之上，动作轻柔得像安放一个沉睡千年的灵魂。
他拂了拂衣袖，缓缓落座。
灯光下，那张沉黑的古琴和秦问沉静的身影融为一体，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现代声光电的舞台中央，凝固着一块来自时间深处的墨玉。
没有开场白，没有多余的致意。
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琴弦之上，如同老僧入定。整个音乐厅里数千人的低语、衣料摩擦声、甚至空调低沉的送风声，都在这一刻诡异地沉寂下来，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走。
绝对的安静，带着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后，秦问的双手动了。
右手食指的指甲，以一种无法言喻的、蕴含着千钧之力的轻柔，缓缓向内拨动了第一根宫弦。
“嗡……”
一个浑厚、苍茫、如同大地深处滚动的闷雷般的声音，猝然在寂静中炸开！
它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质感，瞬间击穿了所有预设的想象。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舞台传来，而是从脚下古老京都的土地深处，从千年历史的尘埃中，轰然升起！
音波如同实质的涟漪，猛地撞在每个人的鼓膜和心口上。
前排几位正带着轻慢神色的听众，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脸上松弛的表情瞬间凝固。
紧接着，左手按弦，手指在琴弦上沉稳地“吟猱”，细微的颤动带起连绵不绝的余韵，如同幽谷中缭绕不散的晨雾。
右手时而“勾剔”，迅疾如电光石火；时而“抹挑”，轻灵似春涧飞泉。
那双手在七弦之上翻飞，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克制，却又蕴含着开天辟地的力量。
这是《广陵散》。
那早已绝响千年的杀伐之音，那聂政刺韩王的千古悲愤与决绝，在秦问的指下，借由这张古朴的七弦琴，轰然复活！
琴音不再是幽微的庭院私语。
它时而低沉咆哮，如千军万马在深渊中奔腾，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时而拔地而起，化作穿云裂石的厉啸，仿佛青铜古剑骤然出鞘，锋锐的寒光刺得人双眼生痛！
激烈的“滚拂”指法带起一片密集如暴雨般的音浪，每一颗音符都像冰冷的铁豆，狠狠砸在光洁的地板上，迸发出铿锵的火星；忽而又转入幽深诡异的“拨剌”，音调陡转，如同鬼魅在暗夜中低语，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大段的“走手音”连绵不绝，如同黄河之水从天而降，裹挟着历史的泥沙与冤魂的呜咽，浩浩荡荡，摧枯拉朽！
整个音乐厅的空间仿佛被这琴音彻底扭曲、重塑。
巨大的穹顶之下，不再是现代建筑的几何空间，而是被拉入了远古的战场，置身于惊雷滚滚的乌云之下，徘徊在冤魂不散的幽谷深渊！
那声音是活的，它撞击着墙壁，在空气中翻滚、咆哮、呜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
观众席上，一张张面孔凝固了。
伊莎贝尔·杜波依斯脸上那标志性的优雅笑容早已消失无踪。
她身体前倾，双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双曾被誉为“能洞察最微妙音色”的美丽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撼与……茫然。
她引以为傲的听觉世界里，那些精致的和弦、完美的音准，在这如同混沌初开、裹挟着天地伟力的琴音面前，脆弱得像一层薄冰，瞬间被碾得粉碎！
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昂贵小提琴在琴匣里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共鸣震颤，那感觉如同被无形的巨掌狠狠掴在脸上。
汉斯·穆勒坐得笔直，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塑。
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那副金丝眼镜不知何时滑落到了鼻梁中段，镜片后的双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失神。
他死死地盯着舞台上那双在琴弦上翻飞如龙的手，试图用毕生钻研的乐理去解析那汹涌而来的音流，去捕捉那看似随意却又精准无比的节奏律动。
然而，他引以为傲的西方乐理体系，他那精确到微分的音律标准，在这蕴含着东方哲学与生命律动的琴音面前，如同试图用直尺丈量奔涌的江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种从未有过的、根基动摇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扶正滑落的眼镜，指尖却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