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当最后一缕高能粒子流，擦过冥王星的轨道，消失在奥尔特云的深处时，太阳系，终于恢复了它那亘古的、冰冷的寂静。
但，一切，都已截然不同。
幸存的人类，从地下的掩体、从伤痕累累的战舰、从摇摇欲坠的空间站里，重新抬起头，看向这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园时，所有人的心中，都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悲怆。
地球，已经死了。
从太空中望去，它不再是一颗蔚蓝色的、充满生机的星球。它变成了一颗暗红色的、被稀薄的、充满了尘埃的二氧化碳大气所包裹的、如同火星般死寂的行星。
海洋，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巨大的、布满了白色盐碱的盆地。大陆，变成了一片焦土，地表平均温度，高达九十摄氏度。所有在地表建立的、代表着人类数千年灿烂文明的城市与遗迹，都已化为废墟，被掩埋在厚厚的沙尘之下。
这颗孕育了人类的摇篮，如今，成了一座巨大的、埋葬了数十亿同胞的……坟墓。
火星的状况稍好一些。“赤色方舟”的穹顶，在能量耗尽前的最后一刻，奇迹般地，撑住了。但穹顶之外的、所有暴露在外的科研设施、矿场、和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态改造区，也全部被摧毁。人类想要将火星改造成第二颗地球的梦想，被无限期地，推迟了。
木星和土星的工业体系，遭受了重创。超过百分之六十的工厂与空间站，在风暴中被摧毁或废弃。
“圣盾”舰队，在经历了血战与天灾的双重洗礼后，最终返回火星港口的战舰，不足五千艘。赵月，这位帝国最年轻的舰队总司令，归来时，已经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眼神空洞的“幽灵”。她将自己关在禁闭室里，拒绝见任何人。战争，夺走了她的骄傲，夺走了她的弟弟，最后，又用一场天灾，夺走了她最后的部下。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女，她的精神，已经被彻底压垮了。
整个太阳系，满目疮痍。幸存的人口，从三百亿，锐减到了不足两百七十亿。而这其中，又有超过一半的人，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家园，成为了漂浮在太空中的难民。
悲伤、愤怒、绝望……种种负面的情绪，在幸存者中，如同瘟疫般蔓延。
无数的人，在质问，在哭嚎。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打赢了那场战争？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就在这股足以冲垮任何一个文明的绝望浪潮，即将达到顶峰时，那个男人的声音，再一次，响彻了整个太阳系。
李长夜，通过新建的量子通讯网络，向所有幸存的公民，发表了战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演说。
他的身影，出现在所有还能开启的屏幕上。背景，不再是“仙境”水晶宫，也不是“神都”指挥部。而是一片虚无的、漆黑的宇宙。他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黑暗中，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片宇宙的中心。
“我的公民们。我的……幸存者们。”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所有悲伤与绝望的、奇异的力量。
“我知道，你们很痛苦。你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一切你们曾经珍视的东西。”
“我知道，你们很迷茫。你们不知道，未来在何方。你们甚至在怀疑，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我现在，就来回答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虚空，仿佛在与每一个幸存者，进行着对视。
“值得。”
“我们所失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我们，活下来了。”
“在这片黑暗的、充满了掠食者的宇宙森林里，活下来，本身，就是最高，也是唯一的意义。为了这个意义，任何代价，都可以，也必须被支付。”
“我们失去了地球，但我们，赢得了整个太阳系。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地球人’，我们是‘太阳系人类’。我们的脚步，将不再被一颗小小的蓝色星球所束缚。我们的家园，是这里的所有行星，所有卫星，所有的小行星带。”
“我们失去了数十亿的同胞，但他们的牺牲，为我们，换来了宝贵的时间，和更加宝贵的‘认知’。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证明了，‘监护者’，并非不可战胜。他们用自己的鲜血，洗去了我们文明中，所有多余的软弱与幻想。”
“不要为逝者哀悼。因为，他们已经化作了我们脚下最坚实的基石。”
“不要为废墟哭泣。因为，我们将在废墟之上，建立起一个，远比过去更加强大、更加伟?的……新帝国！”
“我在此，宣布。”
李长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神明的律令。
“人类文明，进入‘第二纪元’——‘星际纪元’！”
“所有幸存公民，将被重新整编。我们将以火星为新的行政中心，以木星与土星为新的工业核心，以整个小行星带为新的资源基地。”
“我们将启动‘方舟’计划。建造十艘足以容纳数亿人口的、可以进行超长距离星际航行的‘文明方舟’。这，是我们最后的‘薪火’。”
“我们将启动‘利剑’计划。根据从‘真理’舰队获取的数据，对我们所有的战争科技，进行全面的、颠覆性的升级。我需要看到，能抵御维度攻击的护盾，能进行空间跳跃的引擎，能直接从真空中汲取能量的反应堆！”
“‘监护者’的主力舰队，还有四十九年，就会抵达。而我们，将用这四十九年的时间，将我们的太阳系，改造成一座，连神明，都为之战栗的战争堡垒！”
“抬起你们的头，我的公民们。”
“擦干你们的眼泪，收起你们的悲伤。”
“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了。幻想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
“从今天起，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有一个身份——战士！”
“而我，李长夜，将是你们的帝王，是你们的剑，也是你们的盾。我将带领你们，走向我们唯一的未来——”
“胜利，或者，毁灭！”
演说，结束了。
整个太阳系，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被绝望与悲痛，淬炼过的、钢铁般的意志，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缓缓地，升腾而起。
是的，我们失去了一切。
但是，我们，还活着。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只要还活着，就要战斗下去。
为了给逝去的亲人复仇。
为了守护我们仅存的家园。
为了，我们这个物种，能够在这片残酷的宇宙中，继续存在下去。
一种全新的、更加极端、也更加凝聚的共识，在幸存的人类中，形成了。他们不再需要监督，不再需要动员。战争，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液，生存，已经成为了他们唯一的本能。
重建，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开始了。
无数的难民，被安置到了火星的地下城，或是木星的卫星基地。新的工厂，在被摧毁的废墟上，拔地而起。新的矿井，在小行星带的深处，被重新开启。
整个社会，被彻底地、毫不留情地，军事化了。所有的资源，所有的人力，都被纳入了“普罗米修斯”系统的统一调配之下。效率，成为了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任何不能服务于战争的东西，都被视为无用的垃圾，被彻底抛弃。
艺术、娱乐、情感……这些曾经在黄金时代被认为是文明之光的奢侈品，如今，已经彻底消失了。人们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钢铁般的坚毅。
人类文明，像一头受伤后，变得更加凶猛、更加狡诈的孤狼，开始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同时，将自己的爪牙，磨砺得更加锋利。
而在这场波澜壮阔的、浴火重生的文明史诗之中，那个开启了这一切的男人，李长夜，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
他搬出了月球的“神都”，将自己的居所，设置在了一座新建的、永远环绕在太阳系黄道面之上的、名为“天穹”的空间站里。
在这里，他可以俯瞰整个太阳系。可以看到那颗死去的地球，可以看到繁忙的火星，可以看到正在被疯狂开采的小行星带。
整个太阳系，都如同一个精密的沙盘，在他的脚下，按照他的意志，精准地运行着。
他与“普罗米修斯”系统的链接，也变得越来越深。他每天需要处理的数据流，已经超越了旧时代任何一台超级计算机的算力极限。他很少再用语言下达命令，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念头，一道指令，便已经通过系统，传达到了太阳系的每一个角落。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而更像是一个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系统意志”。
这种变化，让那些曾经与他最亲近的人，感到了彻骨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与陌生。
叶洛神，苏小米，大幂幂……这些在黄金时代，曾陪伴在他身边、被无数人羡慕的女人，如今，也被安置在了“天穹”空间站里，一座最为华丽、也最为空旷的宫殿中。
她们拥有着帝国最高规格的物质享受，她们的容颜，在最顶级的基因技术保养下，与五十年前，别无二致。
但她们的眼中，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一种如同囚鸟般的、深深的落寞与恐惧。
她们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过李长夜了。
或者说，她们每天都能“见到”他。他的全息影像，会出现在新闻里，会出现在文件中。但那个有血有肉、会笑、会感到无聊、会和她们调情的男人，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们知道，他就住在“天穹”的最高处，那个被称为“神域”的中央核心里。那里的物理权限，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进入。
她们，就像是被供奉在神殿里的、精美的祭品。象征着那个被他亲手埋葬的、充满了温情与人性的黄金时代。
这一天，宫殿里。
三个女人，相对而坐，品尝着来自木卫二培育的、最后的名贵香茶。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真的疯了。”最终，还是性格最火爆的苏小米，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三十亿人……他怎么能……怎么能那么平静地，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大幂幂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疯了？不，小米，你错了。他不是疯了。他是……太清醒了。清醒到，已经不再用我们的标准，来判断对错了。”
“我有时候在想，”一直沉默的、气质最高冷的叶洛神，轻轻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如同梦呓，“我们爱的，到底是谁？是那个会带我们去时间狩猎、玩世不恭的李长夜，还是现在这个……端坐在云端、视众生为棋子的……帝王？”
“或许……”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悲哀，“……他们，早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苏小米的眼圈，红了。“我……我害怕。我看着他，感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披着人皮的、冰冷的怪物。我们……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离开？”大幂幂摇了摇头，“离开去哪里？去火星？去木星？你觉得，在这个太阳系里，还有哪个地方，能逃出他的眼睛？”
是啊。
逃不掉的。
她们，连同这两百多亿幸存的人类，都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唯一的区别是，她们这些棋子，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名为“宠爱”的油漆而已。
就在这时，宫殿的门，无声地，滑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身姿挺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男人，走了进来。
正是李长夜。
三个女人，在看到他的瞬间，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僵硬了。她们站起身，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住了。
她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去面对这个，既是她们的爱人，又是她们的噩梦的男人。
李长夜的目光，在她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他的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丝毫的温情。只有一种……审视。就像一个工匠，在审视自己的作品。
“你们，过得还好吗？”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好。”叶洛神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
“那就好。”李长夜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例行的程序。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再次开口。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薪火’计划，已经启动了。第一艘‘文明方舟’，‘地球’号，将在三个月后，启航。它的目的地，是距离我们一百光年外的、一颗被命名为‘新世界’的类地行星。”
“你们，将作为第一批乘客，登上这艘船，离开太阳系。”
听到这个消息，三个女人，都愣住了。
离开？
他……要放她们走？
苏小米的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狂喜。但紧接着，她便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李长夜的眼神，太平静了。那不是在送别爱人，而更像是在……处理掉一些，不再需要的东西。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叶洛神鼓起勇气，问道。
“我？”李长夜笑了。那是一种，她们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疏离与淡漠的笑容。“我走不了。”
“我的灵魂，已经和这座战争机器，彻底绑定在了一起。我将在这里，等待我们的‘客人’。我将在这里，为你们，为人类的未来，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顿了顿，看向她们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怀念，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的疲惫。
“你们，代表着旧时代，最美好的东西。和平，美丽，情感……这些，都是新时代，所不需要的，也是我……必须舍弃的。”
“我不能再拥有你们了。因为，你们的存在，会让我，变得软弱。会成为我，唯一的破绽。”
“所以，走吧。”
“带着我对那个时代，最后的一丝眷恋，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说完，他转过身，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宫殿。
宫殿的门，再次，无声地合上。
留下了，三个呆立在原地、泪流满面的女人。
直到这一刻，她们才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这个男人，为了扛起整个人类文明，他所献祭的，不仅仅是数十亿人的生命，不仅仅是一颗星球。
他还献祭了……他自己。
他亲手，杀死了那个曾经的、属于“人”的李长夜。
剩下的，只有一个孤独的、冰冷的、背负着整个文明罪孽与希望的……神。
一个，注定要在寂静的王座上，独自一人，走完那条通往胜利或者毁灭的、无尽的神路。
从此，神，再无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