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世刀锋

梅山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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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文远诈降烧连营,承恩苦肉破暗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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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州城,这座扼守南疆的雄关,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孤舟。城墙之上,被连日箭雨与投石蹂躏的痕迹触目惊心,夯土剥落,垛口残缺,斑驳的血迹在青灰色的砖石上凝结成深褐色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尸体腐烂后难以驱散的恶臭,沉重得令人窒息。城下,敌军营帐如一片蔓延开来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灰白色菌毯,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片河谷。营帐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被低垂战云吞没的山峦阴影里。篝火如鬼魅之眼,在暮色四合中明明灭灭,映照着巡逻士兵疲惫而麻木的脸庞。他们的铠甲沾满泥泞,步伐拖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维持着一种风雨飘摇的、表面的秩序。战鼓声低沉而压抑,时断时续,像垂死巨兽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守城宋军和围城敌军的心头。双方都明白,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一场足以决定邕州存亡、万千生灵命运的决战,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轰然斩落。

宋军帅府内,气氛凝重如铁。烛火摇曳,在狄青狄元帅刚毅而布满风霜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紧锁的眉头下,一双深邃的眼眸死死钉在粗糙的军用舆图上,那上面代表敌军势力的黑色标记,如同贪婪的毒藤,紧紧缠绕着象征邕州的红色方印。兵力悬殊,粮草告急,士气在连日苦守下已近强弩之末。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

“元帅,”副帅岑用宾岑侯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沙哑,“斥候回报,敌军又在东门增兵,其主将耶律宗翰的大纛已移至前营,其意昭然,恐不日便将发起总攻。”岑侯的手指划过地图上代表东门的位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狄青的目光缓缓抬起,扫过帐中肃立的几位心腹将领,最后停留在角落一个沉默的身影上——郑文远。这位以智勇闻名、曾在边境屡立奇功的年轻将领,此刻正凝视着跳动的烛火,眼神沉静如深潭,但那潭水深处,却仿佛有炽热的岩浆在奔涌。

“李忠,”狄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唤醒了另一位身材魁梧、面如重枣的悍将,“城中可战之兵,尚余几何?箭矢火油,尚能支撑几轮守御?”

李忠抱拳,声音洪亮却难掩沉重:“禀元帅,可战之兵不足五千,且大半带伤。箭矢仅余三成,火油……不足两日之用。若敌军不计代价猛攻,城破,只在旦夕之间!”他的话语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就在这时,郑文远向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气:“元帅,岑侯,李将军。敌强我弱,势若累卵。正面相抗,十死无生。末将有一计,或可绝处逢生,然……凶险万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郑文远的计划,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诈降潜入敌营,伺机焚毁敌军核心粮草辎重,并尽可能获取其核心部署情报。此计之险,在于他必须孤身深入龙潭虎穴,面对的是以狡诈残忍着称的辽军主将耶律宗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将军,此计……实在太过凶险!”李忠猛地站起,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郑文远的衣袖,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粗布军服撕裂。他铜铃般的眼中满是血丝,急切、担忧、不舍交织在一起。“耶律宗翰老奸巨猾,疑心极重!你纵使精通契丹语,熟悉其营垒,混入其中已是九死一生,更遑论接近其帅帐?一旦暴露,千刀万剐都是轻的!”他仿佛想用这双手,将文远从这疯狂的悬崖边拉回来。

郑文远感受到袍泽兄弟那发自肺腑的关切与恐惧,他轻轻拍了拍李忠紧绷的手臂,指尖传递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他目光扫过狄青和岑侯同样凝重的脸,最终定格在李忠焦虑的双眼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李将军,狄帅,岑侯。我深知此行之险,无异于赴汤蹈火。然,请试想,邕州城内数万军民,我等袍泽手足,身后便是故国山河。敌军势大,如泰山压顶,若不行此奇险,破釜沉舟,待其总攻号角响起,玉石俱焚,我等皆成齑粉!那时,悔之晚矣!”他眼中那深藏的锋芒此刻锐利无匹,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决然与对胜利的渴望,“我郑文远并非莽夫,潜入、伪装、周旋,皆有把握。只要近得耶律宗翰身侧,定能寻得破绽。请诸位信我!此计若成,或可为我邕州,搏得一线喘息之机,扭转乾坤之望!”

狄青凝视着郑文远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毅,沉默良久。帅帐内落针可闻,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最终,狄青重重一拍桌案,声音斩钉截铁:“好!文远,此计虽险,却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本帅准你所请!但切记,事若不可为,当以保全自身为要!邕州可以失而复得,良将难求!”他转向李忠,“李将军,你负责接应,务必策应周全!”

岑侯亦起身,郑重道:“文远,千斤重担,系于你一身。望你智勇双全,克竟全功!我等在城头,静候佳音,亦备死战!”

夜幕,如泼墨般彻底吞噬了天地,浓得化不开。寒风呜咽着掠过河谷,卷起枯叶与尘土,也带来了敌营中隐约的马嘶与刁斗之声。郑文远褪下宋军制式铠甲,换上了一套从敌军斥候尸体上剥下的、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的皮甲。他用冰冷的河泥混合着锅底灰,仔细涂抹在脸上、脖颈、手背,掩盖住原本的肤色和棱角分明的轮廓。炭灰抹进发间,刻意弄乱。最后,他佝偻起挺拔的脊背,模仿着敌军士兵长期行军作战后的疲惫姿态,眼神也变得浑浊而麻木,将所有的锋芒与锐气深深敛藏于眼底最深处。此刻的他,与那些在敌营中麻木行走的底层士兵,再无二致。

趁着敌军一轮换岗时短暂的嘈杂与混乱,郑文远如同融入暗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一道简陋的拒马,混入了一队拖着沉重步伐、刚刚结束巡逻归来的契丹士兵末尾。他低垂着头,脚步虚浮踉跄,完美地融入这疲惫麻木的群体中。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战争早已消磨了士兵们多余的警惕。

心脏在胸腔内擂鼓般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他强迫自己保持呼吸的平稳,目光看似呆滞,实则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营盘布局与他之前通过斥候和俘虏口供拼凑的草图在脑中飞速印证:中军大纛所在、粮草堆放区、马厩位置……他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将所见所闻刻入记忆。

目标清晰——那顶位于营地中心偏后、被精锐卫队严密拱卫、灯火通明的大帐,正是耶律宗翰的帅帐!他需要制造一个足够合理、能惊动耶律宗翰本人且不引起怀疑的借口。

机会很快到来。一队斥候快马疾驰入营,带来紧急军情。营中一阵小范围的骚动。郑文远觑准时机,趁着一队传令兵跑向帅帐的混乱,他压低身形,加快脚步,几乎是贴着帐篷的阴影,迅速靠近帅帐外围。他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契丹士兵略带沙哑的口音和急促的语气,对着帅帐门口肃立的、如同铁塔般的亲卫低声喊道:“将军!紧急军情!前方斥候有报,宋军似有大规模夜间异动,恐有夜袭之虞!”

帐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低沉、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进来说。”

郑文远的心猛地一缩,随即强行压下。他掀开厚重的毡帘,一股混杂着皮革、羊奶酒、汗味和淡淡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摇曳的烛光下,耶律宗翰并未如他所料在俯案而眠,而是正襟危坐于案后。这位辽军宿将年约五旬,面容粗犷,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劈至下颌,鹰隼般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审视的光芒。他手中确实握着一支狼毫笔,面前摊开的正是邕州周边的军事地图,墨迹未干。郑文远进门时,他那锐利的目光瞬间抬起,如同实质的刀锋,牢牢钉在文远身上。

“你是何人?哪个百人队的?本帅怎未见过你?”耶律宗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和浓重的疑窦。他搁下笔,身体微微前倾,那股久经沙场的压迫感几乎让空气凝固。

冷汗瞬间浸透了郑文远的内衫,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强自镇定,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避开对方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用更加惶恐和急促的语气回答:“禀将军!属下……属下是前哨第三队小校巴图,因…因小队遭遇宋军游骑伏击,死伤惨重,只…只属下拼死突围,带来紧急军情!宋军主力似在西门集结,灯火通明,人喊马嘶,恐…恐其趁夜倾巢而出,强攻我左翼!”他故意让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惊恐,甚至微微发颤的身体都配合着表演。他报出的番号和名字,是之前审讯俘虏时得知的一个真实存在、且近期确实遭受过损失的小队。

耶律宗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郑文远刻意污浊的脸上、破损的皮甲上、沾染泥泞的靴子上反复逡巡。帐内死寂,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和文远自己如雷的心跳。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郑文远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目光扫过自己脖颈时带来的寒意。

终于,在漫长的几息之后,耶律宗翰眼中的疑云似乎消散了一些,或许是被郑文远那无懈可击的伪装和“紧急军情”所吸引。他冷哼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西门?哼,狄青小儿黔驴技穷了?知道了,滚下去吧!传令左翼,加强戒备!”

“是!将军!”郑文远如蒙大赦,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垂首缓缓退出营帐。厚重的毡帘落下,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他靠在冰冷的帐壁上,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才感觉心脏重新落回胸腔。第一步,最凶险的一步,终于跨过去了!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其凶险程度不亚于千军万马前的冲杀。他知道,耶律宗翰并未完全释疑,必须尽快行动!

他并未远离,而是利用阴影的掩护,悄然绕到帅帐侧后方一个堆放杂物的死角。这里位置隐蔽,却能通过帐篷的缝隙,隐约窥见帐内耶律宗翰伏案研究地图的身影,以及那张至关重要的军事布防图!他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于双眼,借着帐内透出的微弱光线,如同最精密的拓印机,将地图上标注的敌军主力位置、预备队驻地、粮道路线、攻城器械集中点等关键信息,一丝不差地烙印在脑海深处。每一个符号,每一条线条,都关乎邕州存亡!

月上中天,寒星点点。敌营的喧嚣逐渐平息,大部分士兵陷入沉沉的睡梦,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马嘶声打破寂静。郑文远知道,时机已到!他如同暗夜中的幽灵,从藏身处滑出,避开几队巡逻兵,迅速向营地的西北角移动。那里,是白天观察到的几处大型草料堆和存放攻城器械油料的地方,且位于上风口。

他从怀中掏出几支特制的火折子——外层裹着极易引燃的硝石和硫磺混合物。他动作迅捷如电,如同鬼魅般在几个关键点穿梭,将火折子精准地投入干燥的草料堆缝隙、油桶底部。火星瞬间爆开,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

“嗤啦——轰!” 第一簇火苗猛地窜起,如同黑暗中绽放的死亡之花!紧接着,第二处、第三处……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干燥的草料堆瞬间变成巨大的火炬,点燃了邻近的帐篷。油桶被引燃,发出沉闷的爆炸声,燃烧的油脂如同火雨般四溅,点燃了更多易燃物!火蛇疯狂扭动,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一顶顶帐篷在烈焰中扭曲、坍塌,发出噼啪的哀鸣。

“走水啦——!”

“宋军袭营!宋军袭营!”

“救火!快救火!”

“我的眼睛!啊——!”

敌营瞬间炸开了锅!惊恐万状的嘶喊声、绝望的哭嚎声、战马的惊嘶声、帐篷倒塌的轰鸣声、兵器无措的碰撞声……汇成一片末日般的恐怖交响!士兵们像无头苍蝇般从燃烧的帐篷中冲出,衣衫不整,甚至赤身裸体,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地狱中奔逃的鬼影。救火?在汹涌的火势和极度的混乱面前,杯水车薪!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秩序彻底崩溃。

郑文远并未停留欣赏自己的“杰作”。他趁着混乱,如同一尾灵活的游鱼,在惊慌失措的人群和熊熊烈焰的缝隙中快速穿行,目标直指营盘边缘的防御薄弱处。途中,他顺手劈倒了两个试图阻拦他的、同样惊慌的敌军士兵。

他成功攀上一处未被火势波及的了望台残骸,短暂驻足回望。眼前是一片翻腾咆哮的火海,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无数敌军士兵在火海中徒劳挣扎、奔逃。整个敌营的核心区域,已化为一片炼狱。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片由他亲手点燃的毁灭景象,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达成使命的冷冽决绝:“耶律宗翰,这把火,权当是尔等侵我国土的利息!愿它能为我邕州父老,烧出一线生机!” 话音未落,他身形矫健如豹,从高台一跃而下,迅速隐没在营地外围的黑暗与混乱之中,朝着与李忠约定的接应点疾驰而去。

几乎就在郑文远点燃敌营的同时,在远离主战场的另一处战略要地——扼守敌军一条隐秘粮道咽喉的废弃河谷粮仓外,另一场惊心动魄的苦肉计正上演至最惨烈的篇章。

莫承恩,这位以坚忍刚毅着称的将领,此刻正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为了取信于盘踞在废弃粮仓内的敌军精锐暗桩,他必须将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被宋军无情抛弃的“叛徒”。计划冷酷而有效:他亲自挑选了几名箭术最为精准的心腹,在预设的“追击”路线上,用去了箭簇、磨钝了箭头的特制箭矢,射向自己!虽然箭头钝化,但在强弓劲弩的近距离攒射下,其冲击力依旧足以撕裂皮肉,折断筋骨!

冰冷的箭矢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钉入他的肩胛、大腿、手臂!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鲜血瞬间飙射而出,染红了战袍。他咬碎了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强迫自己做出惊恐慌乱、狼狈逃窜的姿态,从预设的“战场”一路跌跌撞撞,朝着废弃粮仓的方向“亡命奔逃”。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血泊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伤口。冷汗如浆,混合着血水浸透了全身。剧烈的疼痛几乎要摧毁他的意志,唯有心中那份对胜利的执着信念,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身躯,踉跄前行。

夜色如墨,废弃的粮仓如同蛰伏在河谷阴影中的巨大怪兽,沉默而阴森。终于,莫承恩拖着几乎完全虚脱、血染重衣的身躯,踉跄着扑倒在粮仓外那扇沉重、布满铁锈的大门前。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嘶鸣。鲜血仍在不断从几处狰狞的伤口中渗出,在身下汇聚成一滩刺目的暗红。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一丝清明。

“什么人?!站住!再动格杀勿论!” 粮仓厚重的木门猛地拉开一条缝隙,几双如同饿狼般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紧接着,数名身着黑色劲装、手持淬毒弩箭和弯刀的敌军暗桩精锐如同鬼魅般涌出,瞬间将承恩包围。冰冷的刀刃和闪着幽蓝寒光的箭簇,毫不留情地抵住了他身体各处要害。

“别…别杀我……”莫承恩的声音微弱而沙哑,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费力地抬起头,让火把的光芒照亮自己惨白如纸、布满血污汗渍的脸,以及身上那几处触目惊心、仍在汩汩冒血的箭伤。他眼中闪烁着痛苦、屈辱和刻骨的恨意,这恨意并非伪装,而是此刻身体承受的真实痛楚的自然流露,却恰好指向了“抛弃”他的宋军。“我…我是宋军运粮官…莫…莫承恩…他们…他们嫌我督粮不力…延误了军机…狄青老贼…竟…竟要将我就地正法…我拼死…才逃了出来…宋军…宋军待我如猪狗…求…求各位军爷…收留…给条活路…”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声,将一个走投无路、满怀怨恨的逃兵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为首的暗桩头目,一个脸上带着一道蜈蚣般刀疤的凶悍汉子,眯起眼睛,如同打量猎物般仔细审视着莫承恩。他蹲下身,用冰冷的刀尖粗暴地挑开承恩破烂染血的衣襟,仔细检查着那几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箭伤。伤口边缘肿胀发黑,流出的血液粘稠发暗,确实是新伤,而且是被反复“追击”所致,绝非自残能伪装。他又捏住承恩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那双充满血丝、饱含痛苦与怨毒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作伪的痕迹。

“莫承恩?运粮官?” 秃鹫沙哑地重复着,眼中凶光闪烁,“小子,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若敢有半句虚言,爷爷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生到这世上!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手中的刀尖在承恩脖子上一道浅浅的血痕处轻轻划动,带来冰凉的刺痛。

莫承恩的身体不知是因恐惧还是疼痛而剧烈颤抖,眼中挤出绝望的泪水,嘶声道:“句…句句属实!我…我恨透了宋军!只求…只求一条活路…若能…若能帮到军爷…报复狄青老贼…我…我万死不辞!”

秃鹫与几个手下交换了一下眼神。承恩身上的伤做不得假,那份刻骨的怨恨也装不出来,而且一个宋军的中层军官主动叛逃,带来的情报价值难以估量。最终,秃鹫狞笑一声:“好!算你小子命大!带进去!给他止血,别让他死了!这可是咱们的‘宝贝’!”

承恩被粗暴地拖拽进粮仓。内部空间巨大而空旷,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硫磺气息。昏黄的油灯悬挂在几根粗大的梁柱上,光线摇曳,将人影拉得如同鬼魅。他看到角落里堆放着成捆的箭矢、刀枪,更深处,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麻袋和一些用油布遮盖的方形箱子。一些同样身着黑衣的暗桩人员或坐或卧,眼神冷漠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血人”。他被扔在角落一堆干草上,一个粗通医术的暗桩过来,用烈酒粗暴地冲洗了他的伤口,撒上些金疮药,再用肮脏的布条草草包扎。整个过程,莫承恩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冷汗浸透了身下的干草。他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心中却在冷静地观察着粮仓的布局、守卫换岗的规律、以及那些油布覆盖物下隐隐透出的危险气息——火药!数量惊人!

暗桩们果然将他视为获取宋军后勤情报的“活宝”。秃鹫亲自审问,问题刁钻而细致:宋军现存粮草几何?囤积何处?守备兵力?运输路线?将领部署?狄帅的下一步计划?莫承恩早有准备,他给出的情报半真半假,掺杂着一些过时但真实的信息和精心编造的、符合逻辑的假情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一边艰难地“回忆”着,一边痛苦地咳嗽喘息,表现得虚弱不堪,却又透着一股急于报复的狠劲。他的“配合”逐渐打消了暗桩们最后的疑虑。

夜深了,粮仓内的守卫也显露出疲态。莫承恩蜷缩在干草堆上,闭着眼睛,仿佛因伤痛和疲惫沉沉睡去。实际上,他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守卫巡逻的脚步声、远处传来的隐约人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在等待,等待一个万籁俱寂、守卫警惕性最低的时刻。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粮仓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守卫倚着柱子打盹的鼾声。机会来了!

莫承恩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再无半点虚弱,只剩下猎豹般的锐利与决绝!他强忍着全身伤口撕裂般的剧痛,悄无声息地翻身而起,动作轻盈得如同狸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避开门口打盹的守卫,借着巨大粮垛和废弃器械的阴影掩护,如同融入黑暗的流水,迅速而精准地朝着粮仓最深处、火药堆积的核心区域潜行。

终于,他摸到了那些被厚重油布覆盖的方形木箱旁。浓烈的硫磺味扑面而来。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油布,确认了里面是码放整齐、用油纸包裹的黑色火药!他的目标,正是这里!摧毁这个暗桩据点,切断敌军这条隐秘的补给线,并获取他们下一步行动的核心计划!

他屏住呼吸,从贴身的内袋中摸出几支特制的、延时引信更长的火折子。他必须确保自己能在爆炸前逃出足够远的距离。他选定几个关键的火药箱,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插入箱体缝隙,轻轻一擦!

嗤——!

微弱的火星亮起,引信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燃烧,发出细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在死寂的粮仓中显得格外清晰!

莫承恩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记忆中粮仓一处相对薄弱的后墙方向狂奔!伤口在剧烈的奔跑中被彻底撕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刚包扎好的布条,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

“什么声音?!”

“谁在那里?!”

火折子燃烧的嘶嘶声终究惊动了警觉的暗桩!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响起!

“拦住他!他是奸细!” 秃鹫惊怒交加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粮仓内回荡!

弩箭破空声从身后袭来!莫承恩凭借本能猛地侧身翻滚,一支淬毒的弩箭擦着他的耳畔深深钉入前方的木柱!他毫不停留,继续亡命前冲!距离后墙只有十步之遥!他已经能看到墙上那扇用作通风、被木条钉死的破旧小窗!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

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猛烈炸响!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显然有一根引信意外缩短了!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灼热的气浪将他整个人掀飞起来!眼前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和翻滚的烈焰填满!震耳欲聋的轰鸣彻底剥夺了他的听觉!

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坚硬的墙壁!巨大的痛苦淹没了一切!但他残存的意识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死死护住一个念头:情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身体撞墙、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将怀中那份在“审问”间隙、凭借惊人记忆力复刻下来的敌军下一步秘密行动计划,死死地塞进内甲最深处,用血肉之躯紧紧压住!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环爆炸!整个废弃粮仓化作了喷发的火山!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内部的一切!木梁断裂,砖石横飞,囤积的粮草被点燃,形成了更恐怖的二次燃烧!烈焰冲天,将半边河谷映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轰鸣声在群山间久久回荡,甚至盖过了远方敌营的混乱喧嚣!

在这片毁灭的烈焰地狱边缘,一个浑身焦黑、冒着青烟、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身影,被爆炸的气浪从后墙那扇被炸开的豁口中狠狠抛飞出来,重重地摔在粮仓外冰冷的泥地上,翻滚了数圈才停下,一动不动,生死不知。正是莫承恩。他身下的泥土,被鲜血和焦痕浸染。

邕州城头,狄青、岑侯、李忠等将领彻夜未眠,焦急地眺望着敌营方向。当西北角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猛然腾起时,城头上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呼!

“成了!文远得手了!” 李忠激动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垛口上,虎目含泪。

狄青紧握剑柄,指节发白,眼中精光爆射:“好!烧得好!” 他立刻下令,“擂鼓!全军戒备!做出出击姿态!给敌军制造更大的混乱和压力!”

城头战鼓隆隆,号角长鸣。宋军士兵虽然疲惫,但看到敌营大火,士气为之一振,纷纷举起刀枪,发出震天的呐喊。这虚张声势的举动,果然让本就因大火而陷入极度恐慌和混乱的敌营更加风声鹤唳,以为宋军主力真的杀出,自相践踏、溃逃者不计其数。

就在众人为郑文远成功而振奋,又为他的安危揪心不已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晨雾,飞奔至城下。马上骑士浑身浴血,铠甲破碎,正是郑文远!他凭借高超的武艺和李忠的接应,成功从混乱的敌营中杀出重围!

“开城门!” 狄青急令。

郑文远冲上城头,虽疲惫不堪,眼中却燃烧着胜利的光芒,顾不得行礼,急声道:“元帅!敌营核心粮草及攻城器械付之一炬!耶律宗翰部署图已在此!” 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染血的布帛,上面是他凭借记忆,在接应点匆匆绘制下的敌军关键布防信息!

狄青一把接过,与岑侯就着火光迅速浏览,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天佑大宋!文远,你立下不世之功!” 图上信息价值连城,敌军虚实尽在掌握!

就在这时——

轰隆隆……!!!

远方河谷方向,传来一阵沉闷如滚雷、却又连绵不绝的惊天巨响!紧接着,冲天的火光映亮了那个方向的天空,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大地的微微震颤!

“是粮仓方向!承恩也成功了!” 岑侯失声叫道,声音带着激动和难以言喻的沉重。那爆炸的规模,意味着巨大的破坏,也意味着行动的惨烈!

众人心头的喜悦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狄青立刻派出最精锐的斥候小队,火速前往粮仓方向搜寻接应莫承恩。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给饱经战火的邕州城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边。

终于,在熹微的晨光中,一队斥候用简易担架,抬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浑身焦黑血污、气息奄奄的身影,艰难地回到了城下。正是莫承恩!他如同从地狱烈火中爬出的修罗,生命之火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但怀中,却死死护着一份被鲜血浸透、边缘焦黑的纸卷。

“承恩!” 狄青、岑侯疾步冲下城楼,来到担架旁。军医立刻上前施救。

莫承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艰难地睁开肿胀焦糊的眼皮,露出一线微弱的光。他看到狄青和岑侯焦急的脸,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无比缓慢地将手伸向怀中。那动作牵动着全身恐怖的伤口,让他痛苦地抽搐。但他依旧固执地,一点点地,将那份染血的纸卷掏了出来,递向狄青的方向,声音微弱沙哑得如同气音,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胜利的喜悦:“元…帅…暗桩…已毁…敌…敌谋…在…此…幸…不辱…命…” 话未说完,他的手无力垂下,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

狄青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份沾满英雄热血、尚带着体温的情报。展开,上面是莫承恩用烧焦的木炭,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以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书写的敌军绝密计划——一支精锐骑兵将于三日后,绕道险峻的鹰愁涧,奇袭邕州防守最薄弱的南水门!

“好!好一个苦肉计!好一个深入虎穴的莫承恩!” 狄青的声音哽咽了,他紧紧攥着情报,抬头望向东方喷薄欲出的朝阳,眼中泪光与杀意交织,“文远焚其根本,承恩断其爪牙,更献此决胜之机!天助我也!传令!即刻按文远带回之图,调整部署!南水门,将成耶律宗翰的葬身之地!邕州城,守住了!”

岑侯看着担架上气息微弱的莫承恩,又望了望同样伤痕累累却挺立如松的郑文远,再看向狄青手中那两份浸透忠勇与智慧的情报,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夜之间,两位孤胆英雄,以近乎不可能的方式,将濒临崩溃的战局生生扭转!敌军的核心辎重化为灰烬,秘密补给线被彻底斩断,精心策划的奇袭计划已然暴露。胜利的天平,在血与火、智与勇的浇铸下,终于无可逆转地倾向了浴血奋战的宋军!

黎明的曙光彻底撕破了黑暗的幕布,洒在伤痕累累却屹立不倒的邕州城头,也照亮了英雄们染血的脸庞。一夜的惊心动魄已然落幕,但这场决定邕州命运的战役,其最壮烈、最辉煌的终章,才刚刚随着这崭新的黎明,在猎猎战旗的指引下,磅礴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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