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环推开会议室门时，郭静正将一只巴掌大的陶土球放在长桌正中央。淡褐色陶土上还留着指腹按压的螺旋纹路，像被风揉皱的水面，在顶灯冷白光线里泛着哑光的暖。
「甲方代表还有十分钟到。」赵环将公文包放在桌沿，目光掠过那团陶土时眉峰微扬，「这是新战术？」
郭静指尖在陶球表面轻轻打圈，纹路里的指纹忽然变得清晰：「上周在工作室揉泥时想的——你说谈判像在设计受力结构，那总得有个能缓冲应力的支点。」她抬眼时睫毛扫过光线，「就像古建筑榫卯里的木楔，看着不起眼，却能让整个框架活起来。」
会议室长桌是标准的矩形战场，赵环团队的蓝色图纸册与甲方可能带来的红色印章文件，终将在桌面形成楚河汉界。但此刻陶土球的存在，让冷硬的几何空间突然生出褶皱——它不在任何预设的谈判序列里，却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让所有人的视线落点都发生了微妙偏移。
赵环弯腰调试投影仪，西装袖口滑落露出腕表。表盘玻璃映出陶土球的影子，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郭静工作室，她也是这样揉着陶土说：「你看，力太猛会裂，太轻又定不了型。」那时他正为美术馆穹顶的承重参数焦头烂额，看着她掌心逐渐成形的弧度，突然明白计算书里缺失的变量——那些被称作「手感」的神秘平衡。
走廊传来皮鞋声时，郭静将陶土球往桌心又推了半寸。距离赵环的建筑模型盒三拳，离她的陶艺样品袋两掌，恰好卡在无形的楚河汉界中央。甲方项目经理推门而入的瞬间，目光果然被那团陶土勾住，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掠过一丝诧异。
「这位是郭静老师，」赵环起身介绍时，注意到甲方经理的皮鞋在地毯上多顿了半秒，「这次美术馆公共区域的陶艺装置，由她主理。」
握手时郭静的指尖还带着陶土的涩感，对方的手却裹在光滑的皮质手套里。「听说郭老师坚持手工制作？」经理落座时椅腿与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声响，「但招标文件里明确要求误差不能超过三毫米。」
赵环翻开图纸的动作顿了顿。他早料到会有这场博弈——甲方要的是工业化精度，郭静追求的是手工呼吸感，就像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三张座椅的标准商务间距，却在空气里弥漫着参数与温度的角力。
郭静忽然将陶土球往对方那边推了推：「王经理试试？」她看着对方迟疑地伸手触碰，「陶土的妙处在于，你用多大劲，它就给你多大回应。」
男人的拇指按在螺旋纹中心时，郭静忽然笑了：「您刚才用的力，刚好能在坯体上留下不深不浅的印子——就像我们做陶时说的『三分力』，既要有控制，又得给材料留余地。」她指尖点向图纸上标注的幕墙参数，「赵工设计的玻璃接缝允许正负两毫米误差，说是为了应对热胀冷缩，那陶艺装置为什么不能有同样的呼吸空间？」
赵环喉间泛起笑意。他看着郭静将陶土球在指间转了半圈，原本模糊的螺旋纹忽然显露出规律——原来那些看似随意的按压，竟藏着斐波那契螺旋的韵律。「手工误差不是失控，」他适时补充，翻开平板电脑里的三维模型，「我们做过应力测试，郭老师设计的陶片拼接方式，反而比完全规整的排列更能分散风压。」
王经理的手指仍停留在陶土球上。会议室空调的风从百叶窗漏进来，吹动图纸边角微微颤动，三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在发生某种微妙变化——甲方代表的椅背与椅座间的角度，从最初的九十度渐渐松弛成一百一十度。
「其实上周去现场考察，」王经理忽然收回手，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照片，「发现老馆墙角有块自然风化的石雕，边缘磨损得很有意思。」照片里的石雕裂痕蜿蜒如溪，「施工队说要换掉，我却觉得比新雕的更有味道。」
郭静拿起照片时，赵环看见她指尖在陶土球上留下新的压痕，与旧纹路形成完美的相切角。「这就是时间留下的误差美学，」她抬头时目光与赵环相触，「就像赵工总说的，好的建筑会和岁月对话。」
谈判桌中央的陶土球渐渐成了某种密码本。当讨论陷入僵局时，总会有人无意识地触碰它——王经理用指节轻叩球面时，是在权衡利弊；赵环摩挲那些螺旋纹时，正在换算结构参数；郭静将陶土球滚向对方时，往往伴随着新的妥协方案。空间距离在不知不觉中消融，原本隔着三张座椅的间距，最终变成王经理伸手就能拿到郭静递去的陶片样品的距离。
「误差控制在五毫米内，」夕阳斜斜切进会议室时，王经理在修改后的合同上签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郭静正将那团陶土球掰成三等分，「但要保证每片陶都有独一无二的指纹。」
「成交。」赵环合上笔帽时，看见郭静将其中一块陶土塞进他掌心。温热的陶土还带着她的指温，在他手心里慢慢舒展，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送走甲方后，郭静忽然踮脚在他耳边说：「知道吗？刚才你讲应力测试时，眼睛亮得像窑火。」她指尖划过他西装上的褶皱，「就像我捏陶时，你说我手上的力道比任何卡尺都准。」
赵环握紧掌心的陶土，感觉那团柔软里正生长出某种坚固的东西。窗外的暮色漫进会议室，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像两团逐渐交融的陶土，在时光的轮盘上，转出越来越紧密的螺旋。
他低头吻她时，陶土碎屑从指缝漏落在地毯上，像星子坠入春水前，先在人间留下的、带着温度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