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赵环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幽蓝的光。cAd图纸上美术馆穹顶的钢构曲线在光标拖动下微微震颤，像郭静陶轮上即将成型的坯体。手机在桌面震动时，他正对着一组温控参数皱眉——美术馆展厅的恒温系统需要与穹顶星轨模拟装置联动，而甲方新要求的陶瓷幕墙，让热胀冷缩的系数计算突然变得复杂。
“窑炉好像有点不对劲。”郭静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沙沙声，背景里隐约传来风机的低鸣。赵环起身时带倒了椅子，金属腿擦过地板的声响让电话那头停顿了半秒，“你还在忙？”
“在算幕墙的导热系数。”他抓起外套往门口走，设计图上的温度曲线在脑海里扭曲成陶窑的温度仪表盘，“哪个窑？新换的那台电窑？”
“嗯，升到六百摄氏度就卡在那了。”郭静的呼吸声混着纸张翻动的窸窣，“说明书上的故障代码查不到，可能是传感器受潮了。”
工作室的铁门推开时，陶土混合着松木的气息扑面而来。郭静正蹲在窑炉前，手里捏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画草图，侧脸被观察窗透出的橙光映得发亮。赵环凑过去，看见玻璃内侧结着层薄雾，像他设计稿上被咖啡洇湿的边界线。
“温度传感器在右侧散热口。”他伸手拨开她耳后的碎发，指尖触到她耳垂上的凉意，“上周梅雨季，可能短路了。”
郭静仰头时，他闻到她发间的窑火味，像老城区砖窑厂傍晚飘出的烟。她手里的笔记本摊开着，某页画着窑炉内部的剖面图，标注着“釉料熔融临界点”的位置，铅笔线条旁有行小字：“像赵环说的，建筑的伸缩缝要留足呼吸的空间。”
拆传感器时，赵环的袖口沾了层黑灰。郭静递来湿巾的瞬间，两人的手指在窑炉金属外壳上相碰，像两个不同温度场的气团相遇，激起细微的热对流。“你看这里。”他指着拆开的部件，“传感器探头被釉料蒸汽糊住了，就像……”
“就像你设计的幕墙接缝被水泥堵死了？”郭静接过螺丝刀，手腕翻转的弧度让他想起她拉坯时的手势。她忽然笑起来，指尖敲了敲他衬衫口袋露出的设计稿一角，“上周你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窑炉大概是会呼吸的乐器吧。”
修复传感器的间隙，郭静煮了壶茶。粗陶茶杯在工作台上排成半圆，杯沿的釉色随光线角度变幻，像赵环电脑里模拟的不同时段日照光谱。“其实我一直想给窑炉装个智能系统。”她往茶杯里注热水时，陶土吸水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就像你给建筑做的那种，能预设温度曲线，还能记录每次烧制的参数。”
赵环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调出建筑温控系统的界面。展厅的温度波动曲线与郭静笔记本上记录的釉料烧成曲线并置时，竟呈现出惊人的相似弧度。“建筑的智能温控讲究稳定性，”他放大某段数据峰值，“但陶艺可能需要一点‘失控’？”
郭静忽然起身，从货架上取下只青瓷碗。碗底的开片纹路像极了他设计的老城区改造平面图上的街巷肌理。“你看这个，”她指着一道不规则的冰裂纹，“上次窑温突然降了五度，反而烧出了这种效果。就像……”
“就像台风天被吹歪的脚手架，反而让我发现了结构的冗余度。”赵环接过瓷碗，指尖抚过裂纹时的触感，和他触摸建筑裂缝的记忆重叠。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晨光正沿着工作室的天窗边缘爬升，在地面投下移动的光斑，像他给美术馆设计的光轨模拟动画。
他们蹲在重新启动的窑炉前，看观察窗里的温度数字缓慢跳动。郭静的肩膀偶尔碰到他的胳膊，每次接触都像两个不同频率的波达成共振。“其实智能系统也可以留个手动模式。”赵环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笔记本上的温度曲线，“就像建筑的应急通道，给意外留条路。”
郭静的铅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把他的话记在“智能窑炉构想”旁边。“你说，如果把建筑的bIm模型和窑炉的参数连起来会怎样？”她的笔尖戳了戳那个圈，“比如你的美术馆温度变化时，我的窑炉能自动记录对应的釉色效果？”
晨光漫过工作台时，赵环的手机收到设计院的邮件。新的幕墙材料检测报告里，陶瓷样本的耐热数据旁，他忽然想加上一行批注：“建议参考青釉烧成的临界温度。”郭静正对着电脑查智能温控模块的型号，侧脸的绒毛被阳光镀成金色，像他某次在工地看到的、被夕阳晒暖的砖雕纹样。
窑炉的温度升到七百摄氏度时，发出细微的嗡鸣。赵环伸手握住郭静放在膝盖上的手，她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指腹，像陶土在轮盘上逐渐成型的触感。“其实最好的控制系统，”他低头看她笔记本上交错的曲线与文字，“是两个脑子的联动吧。”
郭静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小小的波浪，像在回应他设计图上的水纹装饰。“就像你的建筑和我的陶艺，”她抬头时，晨光恰好漫进她眼底，“各自有参数，又能彼此校准。”
温度指针跳过九百摄氏度的瞬间，观察窗里的陶坯开始泛起光泽。赵环忽然想起自己给美术馆写的设计说明：“空间的温度，应该像记忆一样，既有精确的刻度，又有模糊的褶皱。”他看着郭静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所谓智能，或许就是让理性的参数，能盛下感性的余温。
工作室的挂钟指向六点时，第一缕阳光穿过天窗正中央。赵环的手机屏幕上，建筑温控系统的模拟动画与窑炉的实时温度曲线在晨光里重叠，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河流。郭静把那只青瓷碗放进展示架时，他注意到碗底的冰裂纹，正对着窗外缓缓升起的朝阳，在墙面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如同他未完成的设计稿上，那条等待被赋予温度的光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