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卷着火龙直冲云霄，半边天幕被染成狰狞的橘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刚歇，地面还在微微颤抖，无数碎石瓦砾混着滚烫的木屑、布片，像一场肮脏的雨，噼里啪啦砸在陆家宗祠厚重的青瓦上，又滚落阶前。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焦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宗祠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陆文渊那张骤然苍老了十岁的脸映照得明明灭灭。他枯坐在冰冷的太师椅里，手里死死攥着那份刚从暗格里取出的、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密函——正是慕容燕与靖南王高焕勾结，意图趁江南大乱瓜分地盘的铁证！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脊梁骨都要断了。
“完了…全完了…”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陆家…百年基业…竟要毁在我陆文渊手里…”他猛地抬眼，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困兽般的疯狂，将那份密函猛地凑向桌案上摇曳的烛火！“与其…与其等着抄家灭族，身败名裂…不如…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火舌贪婪地舔上纸角，焦黑的边缘迅速蔓延。
就在那微弱的火苗即将吞噬所有秘密的刹那！
呼——！
宗祠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一股狂暴的气浪狠狠撞开！裹挟着门外呛人的烟尘，一道人影如鬼魅般扑入！烛影剧烈一晃，刺骨的寒意已精准地抵在陆文渊的喉结上！
冰冷的剑锋，激得他颈间皮肤瞬间起了一层栗子。
陆文渊惊骇欲绝，瞳孔骤缩，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他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在家族中近乎透明的庶子，陆明！
“明…明儿？”陆文渊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难以置信。
陆明握着剑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父亲，”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祠堂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这一式‘锁喉问心’，是您在我十二岁生辰那日，亲手教我的第一招。”
陆文渊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他教过吗？他早就忘了！那些对嫡子倾注的心血和期望，对这个婢女所出的庶子，不过是偶尔兴起的、打发时间般的施舍！
“你…你这个逆子！你想干什么？！”短暂的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暴怒和被至亲背叛的刺痛，陆文渊目眦欲裂，试图挣扎。然而喉间剑锋传来的冰冷刺痛和陆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让他不敢妄动分毫。那份燃烧的密函，终究无力地脱手，飘落在地毯上，很快被火焰吞噬了一小半。
就在这时，祠堂外混乱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陡然密集，又迅速由近及远，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镇压下去。纷沓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门外的喧嚣。
烟尘弥漫的祠堂门口，光线被一个挺拔的身影挡住。张辰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的皮甲，甲胄上还沾染着新鲜的血迹和烟灰。他一步步踏入这供奉着陆氏列祖列宗的森严之地，步伐沉稳，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回响。他身后，是火光映照下如铁塔般矗立的秦山，以及一队眼神锐利、刀甲染血的亲卫，瞬间将这祠堂围得水泄不通。
张辰的目光扫过被剑指咽喉、面如死灰的陆文渊，再落到陆明那张平静却隐含巨大力量的脸庞上，最后停留在陆明脚下那份只烧掉一角的密函。他的眼神深邃，无悲无喜，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
“陆公，”张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祠堂里，压过了外面零星的厮杀余音，“现在收手，悬崖勒马，陆家祠堂的梁——”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高高悬挂在正中的“慎终追远”匾额，那匾额在摇曳的烛火和门外透入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沉重，“还塌不了。”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门外远处传来的、象征性地迅速平息的零星惨叫。
陆文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结在冰冷的剑锋下艰难地滑动。恐惧、绝望、不甘，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渺茫希冀，在他浑浊的老眼中疯狂交织。他看着张辰，看着这个踏着他陆家基业崩塌的烟尘走进来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你…你赢了…”陆文渊的声音彻底垮了，带着浓重的、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张辰…你待如何？”
张辰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
一个清瘦的身影，裹着淡淡的硝烟味，无声地走了进来。诸葛明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文士衫，手里没有羽扇，只拿着一卷厚厚的文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掠过面无人色的陆文渊，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陆氏家主陆文渊，跪听宣判。”诸葛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玉磬敲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冻结了祠堂内本就稀薄的空气。
陆文渊浑身一颤，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份未燃尽的密函残页，就在他膝边不远处，焦黑的边缘蜷曲着。
陆明缓缓收回了剑，剑尖下垂，垂手肃立一旁，目光低垂，不再看自己的父亲。
诸葛明展开手中文书，声音在肃杀的祠堂内清晰流淌，字字如刀：
“一罪，私通北狄狼主拓跋弘、靖南叛王高焕，意图裂土分疆，叛国！证据确凿，慕容燕密使所携盟书、陆氏漕运为北狄输粮之船引，皆已截获！”
陆文渊猛地抬头，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二罪，为保家族私利，勾结阉党余孽贾似道旧部，构陷忠良，阻挠朝廷平叛大军！江南道三州七县弹劾陆氏之血状，在此！”
一卷卷沾染着暗褐色痕迹的布帛被诸葛明身后的亲卫哗啦一声抖开，上面密密麻麻的指印和血红的控诉，在火光下触目惊心。
“三罪，”诸葛明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电射向陆文渊，“为一己之私，纵容漕帮盘剥百姓，私设水税，草菅人命！去岁秋，钱塘江畔，因抗税被你下令沉江的十三条冤魂，可还在江底看着你！”
“啊——！”陆文渊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起来时，已是鲜血淋漓。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依仗，在这三条如山铁证面前，被碾得粉碎！
“罪臣…罪臣…万死难辞其咎！”陆文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挣扎着向前膝行两步，对着张辰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主公！江南陆氏…愿降！愿献上全族所有！只求…只求留我陆氏祠堂香火！留…留子孙一条贱命！”他猛地想起什么，哆哆嗦嗦地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皮卷，双手高高捧过头顶，举向张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此乃…此乃江南全境…山川河流、城防关隘、粮仓密道…所有…所有机密舆图！罪臣…献于主公！只求…只求主公开恩！”
秦山上前一步，劈手夺过那卷皮图，检查无误，呈给张辰。
张辰接过，入手沉重冰凉。他并未展开，只是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目光落在陆文渊那卑微乞求的脸上，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旁边沉默站立的陆明身上。
祠堂内静得可怕，只有陆文渊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张辰开口，声音平淡无波：“陆氏之罪，罄竹难书。”
陆文渊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陆明深明大义，临危反正，挽陆氏于倾覆之际，此功不可没。”张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决断，“即日起！削去陆文渊家主之位，圈禁思过！陆氏一族，由其子陆明暂代家主之位，戴罪立功！”
陆文渊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陆明，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愕，有怨毒，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颓然。
陆明身躯微微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张辰，眼中瞬间涌起剧烈的波澜，有震惊，有沉重，最终化为一片坚毅。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张辰，对着诸葛明，对着秦山，对着所有目光聚焦于他的人，单膝重重跪地，甲胄铿锵！
“陆明，谢主公不杀之恩！定当肝脑涂地，以报主公！整顿陆氏，安定江南，若有二心，天诛地灭！”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祠堂内激起回响。
张辰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祠堂内每一个陆家核心子弟惊惶的脸：“记住今日。陆氏的存续，系于陆明一身，也系于尔等一念之间。”他话音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葛先生，后续整编、安民事宜，由你与陆明协同办理。秦山！”
“末将在！”秦山声如洪钟。
“肃清残敌，接管城防！天亮之前，我要杭州城恢复秩序！”
“得令！”
命令一道道下达，如同冰冷的铁流，瞬间注入了这座刚刚经历剧变的古老宅邸。亲卫们迅速行动起来，将瘫软如泥的陆文渊架起拖走。陆家子弟们在亲卫的注视下，噤若寒蝉，纷纷向陆明投去敬畏或复杂的目光。
张辰转身，大步走向祠堂门口。门外，杭州城的混乱尚未完全平息，火光映照着半边天空，隐隐还能听到零星的喊杀和马蹄声，但那股滔天的混乱和失控感，已被一种新的、强有力的秩序所取代。
诸葛明走到陆明身边，低声交代着什么。陆明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年轻的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决心。
张辰走到门槛处，脚步微微一顿。他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陆明耳中：“陆明，这座城，还有陆氏满门，现在，是你的担子了。”
陆明霍然抬头，只看到张辰挺拔的背影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与火光之中，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刺向更深的黑暗。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那里，静静躺着一封尚未开启、火漆完好的密信。信皮上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个狰狞的、仿佛滴着血的暗记。
那是他趁乱在父亲书房暗格里找到的，除了那份要命的舆图，还有这封…来自北方某位大人物的密信。刘瑾？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头。
他的手在袖中猛地攥紧，冰冷的信笺硌着掌心。看着张辰消失在混乱夜幕中的背影，陆明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远比方才抵在父亲咽喉的剑锋更冷。杭州的夜风带着未散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卷过祠堂门槛，呜咽着，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