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中心的皇帝大帐，明黄帐顶在阴沉天光下依旧刺目。帐内熏着龙涎香，却压不住药味血腥。
夏弘帝端坐紫檀龙椅，明黄常服下威仪深重。他指节轻叩扶手，目光沉凝如渊。楚风镯按刀侍立角落，甲胄泛冷光，视线若有若无扫过帐门。
帐帘猛地掀起，两名银甲护卫半架半拖着秦烈进来。他浑身糊满半干泥浆，散发馊臭味，单薄破烂的衣衫紧贴发抖身体。
头深深垂着，乱发遮脸，只露惨白下巴。护卫一松手，他腿一软，“噗通”瘫跪在地，泥水晕开在金线地毯上。
“皇…皇上…” 秦烈声音抖得不成调，头埋得更低，肩胛骨嶙峋凸起。
夏弘帝没叫起，目光锐利如刀，刮过秦烈每一寸狼狈：“秦烈。” 声音不高，却似重锤砸在帐内每个人心上，“陡坡之下，发生了什么？一字一句，给朕说清楚。”
秦烈身体剧颤，仿佛被这声音吓到。他艰难抬头，泥污下脸色死灰，眼神涣散惊惶：“熊…好大的熊…追…追二弟…”
他语无伦次，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地毯泥浆，“我…我摔下去…爬…爬不动…听见二弟叫…”
他喉咙滚动，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神空洞：“那熊…要吃二弟…我…我摸到把刀…胡乱…胡乱扔过去…”
他猛地抱头，身体蜷缩，“我不知道…不知道扔中了…它吼…好响…好多血…我怕…” 呜咽声断断续续，充满崩溃后的余悸。
帐内死寂。只有秦烈压抑的抽泣和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夏弘帝眼神深邃，手指叩击声停了。
“胡乱一扔？” 他缓缓重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无形的压力，“陈统领报，那熊双目尽毁，一柄普通腰刀贯脑而入。好一个‘胡乱’。”
秦烈身体僵住，呜咽卡在喉咙里。他茫然抬头，泥污下的眼睛布满血丝，只有纯粹的恐惧：“我…我不知道…它扑过来…我就…就闭着眼扔了…”
他眼神呆滞地转向自己沾满干涸泥浆的手，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声音更低，“运气…是运气…”
楚风翎英挺的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角落阴影里，一个右臂包扎、脸色惨白的护卫（秦泉心腹）眼中怨毒一闪，挣扎着嘶声道：“陛下！是他！是他故意引那熊去陡坡！小的亲耳听见他喊二少爷过去！这才…”
“闭嘴！” 夏弘帝一声冷喝，那护卫如遭重击，脸色更白，噤若寒蝉。
皇帝目光重新落回秦烈身上，审视更重：“哦？是你引秦泉去的陡坡？”
秦烈身体抖得更厉害，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没有！二弟说…说那边有珍兽…我…我跟着去看…” 他语速急切又混乱，“后来…后来熊来了…跑散了…我摔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眼神惊恐地看向那护卫，又飞快缩回，像受惊的兔子。
夏弘帝沉默。大帐内空气凝滞。他指尖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螭首，目光扫过秦烈沾泥的衣襟破口，那里隐约透出一点不正常的暗色。
“伤势如何？” 皇帝忽然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旁边侍立的老御医连忙躬身：“回陛下，世子爷外伤不重，多是擦碰淤青。然…然体内似有沉疴，气血两虚，经脉滞涩，像是…像是久病缠身之象，加之此番惊吓过度，心神损耗甚巨。”
“久病缠身？” 夏弘帝眉梢微动，目光如钩子般钉在秦烈身上，“镇北王世子，正当盛年，何来沉疴？”
秦烈伏地的身体又是一颤，声音细若蚊呐：“是…是前些时候练功…不慎岔了气…一直没好利索…” 他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潮红。
夏弘帝盯着他咳得蜷缩的背影，眼神深处幽光闪动。半晌，他缓缓开口，听不出情绪：“无论如何，你于熊口之下，掷刀救弟，虽是…‘运气’，亦是勇毅。”
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一点温度：“秦泉伤势虽重，性命无虞。你，也算立了一功。”
“不敢…不敢当功…” 秦烈喘息着，声音虚弱。
“有功当赏。” 夏弘帝语气不容置疑，“传旨：赐镇北王世子秦烈，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御药三匣。准其于行营静养，秋狝余程，不必参与了。”
“谢…谢陛下隆恩…” 秦烈挣扎着想叩头，身体一晃，差点再次栽倒。
“扶世子下去歇息。” 夏弘帝挥挥手，目光移开，不再看他。两名内侍立刻上前，搀起瘫软的秦烈。
就在秦烈被搀扶着，踉跄转身即将迈出大帐的刹那。
“秦烈。” 夏弘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像冰锥刺入后心。
秦烈身体猛地一僵，停在原地，不敢回头。
“你父王，” 皇帝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在京郊别院‘静养’，朕已派了最好的太医。告诉他，他的儿子，很好。” 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帐内死寂。熏香袅袅，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秦烈低垂的、被乱发和泥污遮掩的眼眸深处，那丝冰寒彻骨的幽光，如毒蛇吐信般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
“是…儿臣…替父王…谢陛下…体恤…” 他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哽咽。随即，身体一软，几乎是被内侍拖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夏弘帝依旧端坐龙椅，手指重新开始有节奏地轻叩扶手。目光深沉，望着秦烈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楚风翎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方才秦烈转身刹那，那瞬间僵硬的脊背线条…是错觉吗？
角落里，那断臂护卫怨毒地盯着晃动的帐帘，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嗬嗬声。
帐外寒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秦烈被内侍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头歪着，似乎昏厥过去，泥污覆盖的脸上，唯有紧抿的唇角，抿成一条冰冷坚硬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