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秋的雨，下得黏糊糊的。
我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半，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挂在枝桠上，像没晾干的眼泪。
桌上放着杯冷掉的咖啡。杯壁上的水珠滑下来，在桌布上洇出个圆斑。和七年前，我从医院跑出来那天，落在白大褂上的咖啡渍，一模一样。
\"在想什么？\"
林晚星推开门，手里拿着个档案袋，牛皮纸的，边角磨得发白。她换了副细框眼镜，头发扎成低马尾，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这是她新找的工作，在市档案馆整理旧资料。
\"想七年前。\"我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苦得皱眉，\"我们跑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
她把档案袋放在桌上，\"啪\"一声，不轻不重。\"别想了。\"她拉开椅子坐下，抽出里面的文件，\"老锚点的资料，找到了。\"
文件是泛黄的纸，打印体，字迹有些模糊。标题是：\"701号实验体，赵淑兰，1953年生，1975年'时空锚点实验'首批志愿者......\"
\"志愿者？\"我挑眉，\"她不是被抓进去的？\"
林晚星指着文件里的签名：\"你看这里。她的签名旁边，盖着'自愿参与'的章。但后面有段备注——'实验失败后，意识被强制滞留于实验场，现实身体状态：植物人'。\"
苏念星背着书包从房间跑出来，嘴里叼着片吐司。\"姐，晚星姐，我上学去啦！\"她书包上挂着个青铜莲花簪的挂件，是林晚星找人仿的，\"对了，昨天班主任说，有个姓赵的老奶奶找我，说认识我妈。\"
\"姓赵？\"我和林晚星对视一眼。老锚点的名字，赵淑兰。
\"她长什么样？\"林晚星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
\"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手腕上有个梅花形状的疤。\"苏念星咽下吐司，背上书包往门口跑，\"她说今天还来，在学校门口等我！\"
门\"砰\"地关上。我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走。\"
林晚星已经站了起来，档案袋捏得发皱：\"去三中。\"
市第三中学门口，围着不少家长。电动车、自行车挤在一起，喇叭声、喊叫声混在雨里，乱糟糟的。
我们在对面的奶茶店坐下，点了两杯热可可。玻璃窗外，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站着个老太太。蓝布衫，黑布鞋，拐杖头是铜的，磨得发亮。手腕上的梅花疤，在雨里泛着浅粉色——是老锚点，赵淑兰。
\"她怎么能离开医院？\"林晚星盯着老太太，\"服务器毁了，她的'意识滞留'应该解除了才对，现实身体是植物人......\"
\"也许。\"我喝了口热可可，甜得发腻，\"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是首批实验体，可能有办法'同步'意识。\"
放学铃响了。学生们涌出来，像群刚出笼的麻雀。苏念星背着书包，挤过人群，跑到赵淑兰面前。老太太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苏念星的眼睛亮了，频频点头。
\"走。\"我放下杯子，推门出去。雨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赵淑兰看见我们，没惊讶，反而笑了。皱纹堆在一起，像朵晒干的菊花。\"734，735。\"她喊我们的编号，语气自然得像喊邻居，\"我等你们很久了。\"
\"你不是植物人吗？\"林晚星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她的拐杖上。铜头反射着光，上面刻着个小小的\"7\"。
\"是，也不是。\"赵淑兰咳嗽了两声，从布衫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里面是块芯片，编号\"701\"，\"我的意识在实验场待了四十年，早就和'植物人身体'剥离了。现在的我，是'意识体'，靠这个芯片维持形态。\"
苏念星拽了拽我的衣角，小声说：\"赵奶奶说，我妈还活着。\"
我的心猛地一跳。林晚星的母亲，苏明月——实验场里的贤妃，我们一直以为她和实验场一起消失了。
\"她在哪？\"林晚星的声音发颤，手指抓住赵淑兰的胳膊，\"你见过她？\"
\"见过。\"赵淑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在'废弃实验区'。1980年，她是第二批实验体，编号705。和你一样，心口有莲花痕。\"
铁皮盒里，除了芯片，还有张泛黄的照片。黑白的，上面是个年轻女人，梳着麻花辫，穿着的确良衬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和林晚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不是穿越者。\"赵淑兰指着照片背面的字，\"她是'原生实验体'，生来就有莲花痕，被管理局从小养在基地里。\"
雨下得更大了。苏念星把伞往赵淑兰那边挪了挪，\"奶奶，我妈为什么要骗我们？说她是穿来的？\"
\"不骗你们，怎么让你们信她？\"赵淑兰叹了口气，拐杖往地上顿了顿，\"她知道实验的真相——所谓的'时空裂隙'，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是管理局用无数实验体的意识'砸'出来的。她想毁了它，就得让你们这些'外来者'帮忙。\"
我想起实验场里的水晶球，那些翻滚的黑雾——原来不是什么\"核心\"，是被吞噬的意识。
\"她现在在哪？\"我追问，热可可的甜味还在舌尖，却变得发苦。
\"城西的老罐头厂。\"赵淑兰从铁皮盒里拿出张地图，手绘的，上面标着个红叉，\"那里是废弃实验区的入口。705在里面待了七年，说要找'意识核'——所有被吞噬意识的集合体，毁了它，才能彻底关掉裂隙。\"
林晚星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我们去。\"
赵淑兰摇头：\"别去。那里的'意识核'已经有了自我意识，会模仿人的记忆，让人困在里面出不来。705进去了七年，能不能保持清醒，不好说。\"
\"那也得去。\"林晚星的声音很稳，\"她是我妈。\"
老罐头厂在城西的郊区，早就废弃了。红砖墙塌了一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生锈的铁门挂着把大锁，锁孔里塞满了泥巴。
七皇子——现在该叫他陆景了，他找回了自己的身份，是本地一个企业家的儿子，七年前\"失踪\"，三个月前才被\"找到\"——正用液压钳剪锁。\"咔嚓\"一声，锁开了，掉在地上，溅起片泥。
\"里面有监控。\"他指了指门柱上的摄像头，锈得只剩个空壳，\"但我用探测器扫过，有微弱的信号，应该是管理局的残余设备。\"
林晚星从包里掏出个电磁屏蔽器，按下开关。\"放心，扫不到我们。\"
厂区里长满了杂草，齐腰深。腐烂的罐头盒散落在地上，踩上去\"嘎吱\"响。正中间有栋三层小楼，窗户玻璃全碎了，黑洞洞的，像只瞎了的眼。
\"入口在地下室。\"赵淑兰拄着拐杖，在前面带路，\"楼梯在楼后面，被杂草盖着。\"
地下室的楼梯很陡，积着厚厚的灰。每走一步，都扬起一阵灰，呛得人咳嗽。墙壁上贴着泛黄的标语：\"科学至上，实验为王\"，字迹被潮气浸得模糊。
地下室很大，像个巨大的蜂巢。无数根银色的管子从天花板垂下来，连接着中间的圆柱——比医院的主服务器小些，表面布满了血管状的纹路，隐隐有红光流动。
\"这就是'意识核'。\"赵淑兰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看那些纹路，是意识在流动。\"
圆柱周围，站着个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很长，乱糟糟的，遮住了脸。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她慢慢转过身。
是林晚星的母亲，苏明月。
但她的眼睛，是红色的。像两团燃烧的火。
\"735。\"她开口，声音不是自己的，像无数人在同时说话，\"你来了。\"
林晚星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发颤：\"妈？\"
\"别叫我妈。\"苏明月——或者说，被意识核控制的她，笑了，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玻璃，\"我不是你妈。我是所有被吞噬的意识，是你们这些'外来者'的罪孽。\"
她抬起手，指向我们。那些银色的管子突然活了过来，像蛇一样缠过来。陆景眼疾手快，掏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砍断最前面的管子。红色的液体喷出来，落在地上，冒起白烟。
\"是'意识液'。\"赵淑兰大喊，\"被溅到会被同化！\"
我拽着林晚星往后退，银质梅花吊坠——我后来又找回来修好了，虽然罗盘坏了，但银链还能用——突然发烫。我举起它，吊坠的影子投在意识核上，红光猛地一缩。
\"它怕这个！\"我喊道，\"这上面有我的意识印记！\"
苏明月（意识核）尖叫起来，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吊坠：\"734！你毁了主服务器，还想毁我？！\"
更多的管子缠过来，带着腥气。陆景护着苏念星，用军刀不断砍断管子，额头上全是汗。林晚星从包里掏出半支莲花簪——她一直带在身上，举起它，绿光和吊坠的银光缠在一起，形成道屏障。
\"妈！\"林晚星对着苏明月大喊，\"你看看我！我是晚星啊！你说过，要带念星去看海的！\"
苏明月的动作顿了顿，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晚星......\"她喃喃自语，像在做梦，\"念星......\"
意识核的红光突然暴涨，淹没了她的脸。\"别想唤醒她！\"它尖叫着，管子更疯狂地缠过来，\"她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赵淑兰突然冲向意识核，拐杖狠狠砸在圆柱上。\"705！醒醒！想想1980年的春天！你在基地的院子里种了棵石榴树，开花的时候，像团火！\"
苏明月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红色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是红色的。\"石榴树......开花了......\"
\"就是现在！\"赵淑兰回头喊，\"把你们的意识印记打进去！用吊坠和莲花簪！\"
我和林晚星对视一眼，同时往前冲。吊坠和莲花簪撞在意识核上，银光和绿光像两把剑，刺进红色的纹路里。
\"不——！\"
意识核发出刺耳的尖叫，红光疯狂闪烁，最后\"嘭\"的一声炸开。银色的管子纷纷落下，像断了的骨头。
苏明月软软地倒在地上。林晚星冲过去，抱住她，手在她鼻子底下探了探，哭出声：\"还有气！她还有气！\"
赵淑兰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意识核炸开的地方。那里留着颗小小的水晶球，里面没有黑雾，只有团淡淡的白光。
\"这是705的意识。\"她捡起水晶球，递给林晚星，\"她把自己的意识和核绑在了一起，核炸了，她的意识也快散了......\"
林晚星捧着水晶球，眼泪掉在上面，晕开一层水雾。\"妈......\"
水晶球突然亮了，白光里，映出个年轻的苏明月，梳着麻花辫，在院子里种石榴树。\"晚星，\"她笑着说，\"别难过。能看着你长大，妈已经很开心了......\"
白光慢慢暗下去，最后变成颗普通的玻璃珠。
林晚星把玻璃珠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
走出罐头厂时，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废墟镀上了层金边。
赵淑兰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天空。\"我该走了。\"她说，声音很轻，\"我的意识体，靠芯片维持不了多久。\"
\"去哪？\"苏念星拉着她的衣角，眼睛红红的。
\"去找705。\"赵淑兰笑了，露出缺了牙的牙床，\"她说过，等毁了核，就陪我去看1953年的雪。那年的雪，下得可大了......\"
她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像融化的冰。最后，只剩下那根铜头拐杖，掉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陆景捡起拐杖，递给林晚星。\"留着吧。\"
林晚星摇摇头，把拐杖放在罐头厂的门口。\"让它陪着我妈。\"
我们沉默地往回走。杂草在脚边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接下来去哪？\"苏念星突然问，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我看了看林晚星，她正望着远处的夕阳，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玻璃珠。陆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点说不清的温柔。
\"回家。\"我说，踢了踢脚下的罐头盒，\"做饭吃。\"
林晚星笑了，眼角还带着泪。\"好。做你最拿手的番茄炒蛋。\"
\"还有红烧肉！\"苏念星举手，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
\"行。\"陆景点头，\"我买酒。\"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朵开在地上的花。
银质梅花吊坠在我衣襟里，安安静静的，不再发烫，不再发光。
也许，故事还没结束。
也许，还有其他的实验体，其他的基地。
但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回家。
可以做饭，喝酒，笑出声。
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
活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