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第七年，雨历之日，晨雾未散。
钟声敲响了九次。
这片圣所终于迎来了那一年一度的“万恩洗礼大会”——所有新信徒必须在此完成见证。
在仪式之前，他们会排队——
一字排开，站在祭坛下方最底层。头发被水浸过，嘴里诵读教义。
林素言坐在祭坛高位之上，银白的面具已佩戴好，双目透过狭窄的镜孔注视着下方一排排虔诚的信徒。
她的肩背挺直如镜，仿佛雕塑。
唯有她知道，今日要盯住的，不只是这群教徒——而是那个人。
那人也在下面。
他没有靠前，亦不站后。正好在她目力可及的第三层阶，目光平静、身形不起眼，甚至比旁人更沉静些。
他在藏。
她知道。
她认得那种刻意的低调。
哪怕一身礼袍、面具掩面，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枚未引爆的火种。
前夜，墨留痕亲自来找她。
他说：“我已经替你选好了候选者。”
“林羽。就是神选日面见你的那个信徒，当日他会带着白色面具。”
她没回应。面具后，她的唇已死死咬住。
她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试探哥哥，还是试探她？也许两者皆有。
可她无法拒绝。
她是圣女，是信仰的象征，不是反抗者。拒绝候选人——也许会暴露自己与哥哥的过往。
她唯一能做的，是保持冷静。
为他，做下最安全的选择。
台下，仪式开始了。
大会进行的流程，她熟稔至极。
主圣祭带领群体吟唱开典词，七十二面白露旗帜依次展开，自圣阶之下扬起一道道圣光幕。信徒们伏跪在地，手掌向前，额头触地，齐声咏唱：
“愿神启之恩，如露滋万魂。”
吟唱持续整整七分钟。
随后，被提名的十三位信徒步入中央圆坛，带着面具，身着白露礼袍，在千人注视下等待命运审视。
林素言立于神坛之巅，犹如一个早已脱离人间情绪的“神只化身”。
可她知道自己在颤抖。
第五位走入的人，便是他。
——林羽。
即便隔着圣阶之远、圣光之幕，她仍一眼认出他。
那是穿着“信徒”皮肤的哥哥。神情沉稳，目光温顺，却无惧也无卑，像极了七年前那个站在孤儿院门口，对她说“我会去找你”的他。
而现在，他真的来了。
“圣女，请裁定。”
副审祭在她耳侧低语。
她不动声色，注视着台前的林羽。
他没有看她。似乎完全被这个“教义世界”所折服，低垂着头，双手合拢在胸前，像无数个真诚的信徒一样等待命运点名。
她缓缓伸出手，指向台前的林羽，语调平稳如礼仪教本：
“此人，蒙露光照，意志坚定，可得候选之名。”
声落，全场伏地，一瞬的寂静后，爆发出如雷的赞祷。
“——愿圣女所选，替我等蒙恩！”
“——愿候选者洁净其灵，以全心服侍！”
吟诵如潮，圣阶之上却无人知晓林素言的真实心意。
她并非在“选出”他。
她是在将他，送入刀尖之上。
副审祭眼神一动，却什么都没说，只在记录册上稳稳写下那一笔。
几小时后，她将与他，以“圣女私会候选者”的名义，独处一室。
而她必须伪装成信仰的代言人，同时藏住内心那一丝颤抖——
因为她知道，这不是“赐福”。
这可能是一次试探。
林羽起身，微微低头致意，步入圣坛后的幽廊。
而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刹那——
林素言的手指却并未收回，而是继续向前，在长久的寂静中，第二次，缓缓指向了一个身形瘦削、站立于最后排的少年身上。
他的面具为暗红色，表面刻着一道看似破碎的花纹，却像一张正在裂开的嘴，欲言又止。
他没有出声，只是手指指向的瞬间，低下头，安静地走出人群，在旁边侍从的引导下，站到了通往圣坛幽廊的门外。
他是下一位。
两人，将轮流接受“赐福”。
在场信徒无不激动低语——这是极少见的“双重候选者”，象征白露神谕的“分裂”与“归一”正在同时进行。
而在圣坛之上，林素言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一瞬。
那少年是她安排的。
本来被内定的，只有林羽。
——可就在几日前的祷告仪式中，那名少年跪在净神居前，静默整整三日三夜，甚至未饮水。
那种极端的沉默与痛苦的耐性，像极了她曾见过的某个影子。
于是她“记住了他”，并在勾选名册时，将他一并勾上。
现在，他站在门口，不动，也不说话。
林素言站在高台，声音依旧从容：“今日候选，二人。净语之后，将由我亲自赐福。”
所有信徒俯身跪拜，口中重复赞颂：
“圣女指引，万恩无声。”
夜色落下，圣女回殿，万民已散。
但神启之地的光从不会彻底熄灭。夜风中持续散发着温润冷光，将整个圣女殿笼罩成一座仿佛无梦的牢笼。
林素言独自坐着，指尖搁在膝上，面具下的面容冷白如纸。
她已换上另一套礼袍，用于执行“圣女私会”的晚间仪式。面料更加薄轻，质地像被剥离的皮肤，暴露出一个“空壳中仍需扮演神意”的她。
面前是仪式用的银盏，里面盛着象征纯露之心的溶液。
她低头，轻抿三口，完成净心。
然后，她站起身，走出殿外，朝那间为“候选者准备”的密室走去。
那里，林羽正在等她。
她走得很慢。
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害怕自己走得太快，掩不住那一点点情绪的波动。
她不能露馅。哪怕一丝。
途中，经过一条刻着铭文的长廊。
那是“圣返仪”的预备通道，每一位候选者若被认定心志偏离，便会从这条路走向焚骨室，完成“圣返”——也就是焚身。
林素言脚步未顿。
门近了。
她看到了侍者和第二位候选者伏在门口，对她恭敬而无声地行“月照礼”。
林素言面无表情地点头，抬手让侍者退下，然后独自推门而入。
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整个神启之地的耳目。
屋中，只有一人静坐。
他抬起头，目光在烛光下平静又熟悉。
林羽。
她呼吸一滞。
这一刻真的来了——多年未梦、夜夜盼归的兄长，如今就坐在自己面前，却穿着白露教的衣袍，带着信徒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