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深沉的混沌中缓缓上浮，像沉船被打捞出水面。周明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刺目的晨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过滤成朦胧柔和的灰白，透过纱帘的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尽的、混合着高级香氛、红酒与情欲的独特气息。
他微微侧头。
林晚秋就躺在他身侧，面朝着他，似乎还在沉睡。海藻般的乌黑长发凌乱地铺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几缕发丝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和微启的红唇边。晨曦的微光温柔地勾勒着她沉睡的侧颜，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鼻息清浅均匀。昨夜如同烈火玫瑰般盛放的美人，此刻卸下了所有锋芒与妩媚，透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纯净与脆弱。周明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在她微微红肿的唇瓣和那截裸露在薄被外、线条优美的锁骨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他的印记。
就在他凝视的片刻，那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初醒的迷蒙水汽在眼底弥漫，像蒙着晨雾的湖泊。她的视线先是有些失焦，茫然地落在天花板的某处，然后，一点点地，转向了身侧的周明。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林晚秋眼底的迷蒙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几乎称得上是惊慌的羞赧。昨夜泳池边的主动、大胆、烈火烹油般的热情，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抹极其鲜艳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天鹅般的颈项蔓延而上，迅速占领了脸颊、耳根，连小巧的耳垂都变得通红欲滴。她下意识地想要拉起薄被盖住自己的脸，动作间牵扯到身体，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某个部位传来的不适让她微微吸气。
“早…”周明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试图打破这令人心头发紧的暧昧沉寂。
林晚秋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避开他的视线，飞快地垂下眼帘。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裹紧了身上的薄被，撑起身体想要下床。然而，就在她双脚落地站直的瞬间，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双腿似乎有些发软，步伐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初经人事后的别扭和不自然。她咬了下唇，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有些踉跄地冲进了与卧室相连的宽敞浴室。
“砰”的一声轻响，磨砂玻璃门被紧紧关上。紧接着，是哗啦啦急促的水流声响起，仿佛要冲刷掉所有的羞涩和昨夜留下的痕迹。
周明仰面躺回枕头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设计简约却价值不菲的吊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昨夜那场失控的情迷带来的短暂餍足与激荡，此刻被一种更现实、更沉重的烦恼取代。
李语馨温柔含笑的眉眼在脑中浮现。
苏雨晴清冷倔强的身影紧随其后。
现在，又加上一个刚刚和他肌肤相亲、背景复杂、此刻正在浴室里躲避他目光的林晚秋。
三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如同三团纠缠不清的丝线。未来？该怎么处理？摊牌？隐瞒？无论哪一种选择，似乎都通向一个巨大的、足以将他吞噬的麻烦漩涡。光是想想那可能引发的风暴，周明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强烈的头痛感袭来，忍不住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的水声停了。又过了好一阵，门才被轻轻拉开一条缝。蒸腾的热气带着沐浴乳的清香涌出。林晚秋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身质地柔软的家居服，湿漉漉的长发用毛巾包着，脸上带着被热水蒸腾过的红晕，眼神却依旧有些闪躲，不敢与周明对视。那份属于林大小姐的锋芒和掌控感，此刻被一种小女人般的羞怯取代，反而更添一种别样的风情。
她没看周明，径直走到套房客厅的座机旁，拿起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只是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哑：“送两份早餐上来，A套餐，谢谢。”放下电话，她才像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瞥了周明一眼，指了指另一个客用浴室的方向：“你…也去洗洗吧。”
早餐很快被侍者用精致的推车送到套房客厅的露台上。露台正对着无垠的海面，清晨的阳光洒在粼粼波光上，跳跃着金色的碎片。洁白的桌布上，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新鲜烘焙的面包篮、香气四溢的煎蛋培根、清爽的水果沙拉，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海浪的节奏。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亲密，像一层无形的膜隔在中间。
周明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热气。林晚秋则低着头，小口地吃着面前的水果沙拉，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
最终还是林晚秋打破了沉默。她放下银叉，端起旁边的鲜榨橙汁喝了一口，目光投向远处蔚蓝的海平面，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隆昌实业，你知道的，在地产方面深耕多年，积累了不少上下游的资源和人脉。”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周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的启明建设，刚刚起步，如果有需要打通关节，或者某些特殊资源…我这边，可以想想办法。”
周明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那公事公办的口吻下，似乎藏着别的意味。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神带着探究：“哦？林大小姐主动提供这么宝贵的资源？”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那…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林晚秋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没看周明，目光依旧落在眼前的粥碗里，仿佛那碗普通的白粥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沉默了几秒钟，就在周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词，伴随着她瞬间红透的耳根和脖颈，飘了出来：
“肉…偿。”
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周明的心坎上。空气瞬间凝固了。露台上只剩下海风拂过棕榈叶的沙沙声和两人骤然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
周明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对面那个几乎要把脸埋进粥碗里的女人，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窜遍全身。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阵突兀而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尖锐地撕破了露台上刚刚升腾起的旖旎气氛。
是林晚秋放在桌上的手机在震动，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父亲”。
林晚秋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眉头紧锁，拿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才划开接听：“爸？”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听筒隐约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急躁。周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林晚秋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说了我不见！”林晚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抗拒，“我跟他不熟，他是什么身份，跟我有什么关系？”
电话那头的音量似乎也提高了，林晚秋的父亲显然在强调着什么。
“他再有能力又怎么样？我对他没兴趣！”林晚秋的语气越发激烈，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的烦躁。
短暂的停顿后，林父的声音似乎更加严厉，带着命令的口吻。林晚秋猛地提高了音量：“我有喜欢的人了！您就别操心了行不行？”
电话那头显然根本不相信她这个临时找的借口，语气变得更强硬，带着不容反驳的压迫感。林晚秋还想争辩：“爸！我…”
“下午四点前，他会到你酒店！必须见！这事没得商量！”林父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然后根本不给林晚秋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忙音冰冷地响着。
林晚秋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僵在原地。阳光照在她脸上，却驱不散那层阴霾。她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无奈、烦躁，还有一丝被至亲强行安排的委屈。她缓缓放下手机，看向坐在对面的周明，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又带着点自嘲的笑容：“看到了？这就是我的‘清净’假期。”
周明站起身，绕过小圆桌，走到她身边。没有任何犹豫，他伸出手臂，坚定而有力地搂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洗发水清香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示：
“我的女人，谁也抢不走。那个什么王公子，让他滚蛋。”
这简单而霸道的话语，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林晚秋眼底的阴霾和无助。她身体一软，更紧地依偎进他坚实的怀抱里，仿佛找到了最可靠的避风港。
午后，周明带着林晚秋回到了父母下榻的酒店。午餐依旧选在环境优雅的餐厅。有了昨夜的关系突破，林晚秋在面对周明父母时，姿态明显更加放松，却也更加…用心。她言笑晏晏，举止得体，谈吐间既有大家闺秀的温婉知性，又不失活泼风趣，将周明父母哄得眉开眼笑，气氛其乐融融。
然而，在又一次给林晚秋夹菜时，周明母亲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儿子，又落回林晚秋身上。那眼神里，除了对林晚秋的喜爱，还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疑惑。周明太熟悉母亲这种眼神了——那是她在询问，之前来家里做客的李语馨和这个女孩子，你到底喜欢谁。
母亲的目光带着无声的询问，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周明脸上。周明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做贼心虚的慌乱感涌上心头。他慌忙低下头，假装被盘中的食物吸引，专注地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西兰花，避开了母亲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一顿饭在表面的温馨下暗流涌动地吃完。下午，四人一起去了附近一个着名的热带植物园游玩。林晚秋始终挽着周明母亲的手臂，耐心地介绍着各种奇花异草，体贴入微。周明则跟在父亲身边，心思却有些飘忽。直到下午四点左右，父母显露出了明显的疲态。
“老了，走不动了。”周明父亲摆摆手，“你们年轻人继续玩吧，我们回酒店歇会儿。”
周明和林晚秋将两位老人送回酒店房间安顿好。走出房间，林晚秋很自然地挽住周明的手臂：“走吧，送我回去？”
周明点点头。
两家酒店离得不是很远，两人步行走了10分钟，就到了林晚秋下榻的酒店。
就在他们刚走入酒店旋转门时，一个穿着剪裁合体、价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正面色不愉地站在大堂中央的休息区沙发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入口方向。当他的视线捕捉到挽着周明手臂、言笑晏晏的林晚秋时，脸上的不耐瞬间被惊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取代。
他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直接挡在了周明和林晚秋的面前，目光死死地钉在林晚秋脸上，语气带着强行压抑的怒火和质问：“晚秋！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我在这里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他的视线随即像刀子一样刮向旁边的周明，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审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讥诮，“这位是谁？不介绍一下吗？”
林晚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冷得像冰。她甚至没看那男人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只是更紧地挽住了周明的手臂，身体贴向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漠然：“让开。我们不熟。”
说完，她拉着周明，就要从男人身边绕过去。
这彻底无视的态度，如同火上浇油。让的王骏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猛地横跨一步，再次死死拦住去路，目光像淬了毒一样射向周明，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变调，充满了赤裸裸的羞辱和挑衅：
“林晚秋！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爸和你爸都说好了！你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放我鸽子？”他指着周明，手指几乎要戳到周明的鼻尖，声音在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小子！躲在女人背后算什么本事？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只会靠着女人给你挡事？废物！”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极致的轻蔑和鄙夷，在挑高的大堂空间里激起隐隐的回音。
周明的脚步，在王骏那句“废物”落下的瞬间，稳稳地钉在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没有立刻回头。背影挺拔而沉默，像一尊骤然冷却的雕塑。挽着他手臂的林晚秋能清晰地感觉到，此时的周明，恢复了他商场上那种威严气势。那股温和甚至带着点置身事外的气场，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嗤啦一声，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弥漫开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几缕从旋转门透进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打在周明的肩头和侧脸，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大堂里流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远处前台的低声交谈、行李车轮的滚动声，甚至背景播放的轻音乐，都瞬间被抽离，只剩下王骏那声刺耳的“废物”还在空间里嗡嗡作响，以及三人之间紧绷到极致的死寂。
林晚秋担忧地仰头看向周明紧绷的下颌线，她能感受到他压抑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却被周明轻轻按住了手背——一个无声的制止。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一秒，两秒。
就在王骏脸上的鄙夷和不耐即将达到顶点，准备再次出言讥讽时。
周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充满压迫感的姿态，转过了身。
阳光随着他的动作偏移，照亮了他的正脸。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暴怒的扭曲，平静得近乎诡异。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两潭结了冰的寒渊，冰冷、锐利、不带一丝温度地，直直地刺向王骏。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瞬间锁定了目标。
王骏嚣张的气焰在对上这双眼睛的刹那，不由自主地窒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试图维持住自己的气势，但眼底深处飞快掠过的一丝惊疑不定，却暴露了他内心瞬间的动摇。
周明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眼神，那气势，王骏只在自己父辈身上感受到过，这一刻，王骏有点发虚。
他似乎惹到了不该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