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诏狱最深处的牢房终年不见天日。黄道周盘腿坐在霉湿的稻草上，腕间铁链随着呼吸发出细微的声响。七十三岁的老臣背脊依然挺直，仿佛这不是死囚牢，而是文华殿的经筵讲堂。牢门铁锁突然哗啦作响。阁老别来无恙。\"黄道周缓缓抬眼。关火华一身常服站在栅栏外，腰间连佩剑都没带。月光从高处小窗斜射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大将军亲临诏狱，是要亲眼看着老朽伏诛么？\"黄道周的声音像枯井里的回响。关火华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他撩起衣摆盘坐在黄道周对面，中间只隔着一盏飘摇的油灯。铁链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关火华从怀中取出酒壶时，铠甲内衬的锁子甲摩擦声。\"绍兴花雕。\"关火华倒了两杯，\"去年阁老在钱塘江畔犒军时赏的，我一直留着。\"黄道周盯着杯中晃动的月影关火华率军奇袭清军营寨，为南明朝廷赢得喘息之机。那时这个年轻人眼中还燃烧着纯粹的忠义之火。\"大将军是要践行'周公吐哺'之礼？\"黄道周没碰酒杯，\"可惜老朽不是天下归心的管仲。\"关火华仰头饮尽自己那杯：\"我常想，若是生在太平年月，阁老该是配享孔庙的大儒，我或许能当个卫青般的将军。\"他忽然话锋一转，\"阁老可知外界如何议论此事？无非是说老朽嫉贤妒能，欲除朝廷栋梁。\"黄道周银须微颤，\"倒是大将军可知民间如何称你？\"牢房外传来狱卒的咳嗽声。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曹贼。\"关火华自己直接说出这两个字，竟笑了，\"有趣。当年曹操征讨徐州时，帐下谋士是谁来着？荀文若。\"黄道周目光如电，\"最后被曹操赐死的那个。\"二人之间突然陷入沉默。远处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像是更漏在计算着什么。黄道周发现关火华眼角已有了细纹，这个被称为\"南明第一悍将\"的男人，也不过 二十八岁而已。\"我读过阁老注释的《周易》。\"关火华突然说，\"'亢龙有悔'那一节讲得极好。\"黄道周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永历帝如今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傀儡，真正掌兵权的是眼前这位\"大将军\"。朝中过半官员都出自关党，连锦衣卫指挥使都是他的姻亲。文王拘而演周易。\"关火华摩挲着酒杯，\"当年姬昌若直接起兵反纣，未必不能成功。\"黄道周冷笑出声：\"大将军自比周文王？那阁老觉得我该比谁？\"关火华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霍光？还是...\"他故意拖长声调，\"曹操？\"油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不知是地底阴风，还是两人之间激荡的杀气。\"霍光辅汉室，终归大政于君。\"黄道周一字一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子孙终篡汉祚。\"关火华突然拍案而起，酒杯震翻在地。狱卒的脚步声急促靠近，又被他一个手势斥退。\"好个忠贞不二的黄阁老！\"关火华俯身逼近，\"那策划刺杀朝廷大将，就是你的忠义？孙胜齿间的鹤顶红，就是你读圣贤书悟出的道理？\"黄道周终于端起那杯酒，缓缓洒在地上：\"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大将军结党营私，架空皇权，闽粤将领只知有关帅不知有陛下——这难道就是臣子之道？迂腐！\"关火华一把扯开衣领，露出胸膛上狰狞的箭伤，\"清军南下时，是你的圣贤书挡住八旗铁骑，还是我的血肉之躯？如今半壁江山风雨飘摇，你还在讲究什么君臣名分！\"黄道周凝视着那道伤疤。那是岳州夜袭多铎大营被暗箭所伤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老臣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大将军，老朽并非不知兵事艰难。但若连最后这点纲常都弃如敝履，我们与北边那些蛮夷何异？\"关火华怔住了。他想起小时候在私塾偷听先生讲《论语》，那时天下还没大乱，他最向往的是成为像岳飞那样的忠臣。牢房里弥漫着陈腐的霉味和酒香。不知何处传来囚犯的梦呓，喊着某个江南小镇的名字。\"我自己追随先帝以来已经五六年了。\"关火华突然说，\"第一仗是在北京城外，残阳如血啊。\"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每晚闭眼，看到的还是那片血色。\"黄道周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卷《春秋》：\"大将军可知孔子为何作此书？诛乱臣贼子？是让乱臣贼子惧。\"黄道周翻开泛黄的纸页，\"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孔子仍书'王正月'，明其非天子而僭越也。\"关火华突然大笑，笑声震得牢顶灰尘簌簌落下：\"好个伶牙俐齿的老夫子！那按你说，我该怎么做？交出兵权，任由朝中那些腐儒把江山拱手送人？老朽只望大将军...\"黄道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溅在《春秋》上，\"记得当年钱塘江畔，你说要'还于旧都'时的眼神。\"油灯快要熄灭了。关火华望着眼前这个咳血的老臣，摇了摇头。\"我会保全你家人。\"关火华起身时铁甲铿锵作响，\"至于你...陛下已经下旨斩立决。\"黄道周艰难地撑起身子，镣铐哗啦作响：\"大将军今日来，就为说这个？\"关火华在牢门口驻足，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看看，世人皆言的'曹贼'，和天下称颂的'忠臣'，到底谁更可笑。\"当沉重的牢门再次关闭时，黄道周听见关火华最后的话飘进来：\"黄泉路远，阁老保重...\"老臣摩挲着染血的《春秋》，突然笑了。油灯终于熄灭，黑暗中只有镣铐偶尔的轻响，像是某种隐秘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