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有行礼。
那双被肥肉挤压成缝的小眼睛，肆无忌惮地在艾伦身上上下移动，仿佛在估量算计着什么，而不是一位贵族领主。
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
那些看似随意散开的佣兵，手指都搭在了腰间的武器上，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尖针，刺向艾伦身边的每一个人。
“东西就在这里。”
艾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完全无视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他向皮特递出一个眼神。
皮特会意，立刻躬身，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木托盘端了上来。
托盘上，一块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不祥而诱人深红色的奶酪，静静地躺着。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蜡封，却依然无法阻挡那股奇异的香气向外扩散。
那是一股极具侵略性的味道。
浓郁，霸道，带着发酵食物特有的气味，却又在深处隐藏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蜜糖般的甜香。
这股味道仿佛有自己的生命，钻入庭院中每一个人的鼻腔。
连那些神情麻木的佣兵，喉结都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基甸的鼻子用力抽动了几下，他那双小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哦？”
“这就是传说中，能让国王流口水的‘红宝石奶酪’？”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小刀，动作却与他臃肿的身材截然相反，熟练得像个屠夫。
刀锋轻巧地划开蜡封，切下一片薄薄的奶酪。
奶酪的切面，呈现出一种更加深邃的、如同凝固血液的颜色，其间点缀着些许细微的结晶体，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光。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片奶酪放进了嘴里。
他咀嚼的动作很慢。
非常慢。
那双小眼睛微微眯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味蕾上。
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过城墙垛口的呼啸声。
巴特总管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维系在基甸接下来的一句话上。
片刻之后。
基甸睁开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带着浓郁奶酪香气的浊气。
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一团白雾。
“好东西。”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赞赏，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味。
“确实是好东西。”
他用舌头舔了舔肥厚的嘴唇，仿佛要将最后一丝余味都卷入口中。
“味道独特，层次丰富。入口是强烈的咸香，几乎要将舌头麻痹。但紧接着，一股浓醇的坚果风味就在口腔里炸开，最后，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比王都那些贵族老爷们吃的软趴趴、淡出鸟味的奶酪，强上一百倍。”
基甸的目光重新落在艾伦身上，那其中的轻蔑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赤裸的、属于商人的审视。
“艾伦领主，你开个价吧。”
“一百金币一块。”
艾伦平静地报出了一个数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庭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巴特总管的眼睛猛地瞪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基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从原地跳了起来，肥硕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艾伦看着对方矫健的身手，还有心思夸奖一下，他可真是一个灵活的胖子啊。怪不得古代喜欢看安禄山跳舞呢，这位基甸先生明显动作虽然胖但有律动性，很适合表演嘛。
不过声音就不行了……
他那尖锐的叫声在城堡上空回荡，带着一丝扭曲的荒谬。
“一百金币？你疯了？还是你觉得我基甸是个没见过钱的傻子？”
他指着艾伦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艾伦领主，你知不知道一百金币能买什么？能买下一个小村庄！能让一百个佣兵为你卖命一个月！你这块破石头，凭什么卖一百金币？”
艾伦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就凭它是独一无二的。”
他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就凭它能让你的名字，出现在国王的宴会菜单上。就凭整个大陆，只有银霜领能造出它。”
“哼，大话谁都会说。”
基甸冷笑一声，他收回手，伸出一根戴着巨大红宝石戒指的肥硕手指，在艾伦面前晃了晃。
“一块，我最多给你一个金币。”
“你这里有多少存货？三百块？还是五百块？我全要了，给你三百或者五百金币。艾伦领主，这可是一笔巨款了，足够你修好这座破城堡的城墙了！”
三百金币，买下价值数万金币的顶级奶酪。
虽然这个奶酪完全是艾伦在瞎叫价，但对方的行为却让艾伦很不满。
这个价格，已经不是侮辱，而是赤裸裸的蔑视。
巴特总管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刚想开口痛斥对方的无耻，就被艾伦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艾伦的目光从基甸的手指，移到了他那张堆满肥肉的脸上。
他忽然换了个称呼。
“基甸先生。”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莫名的疲惫和沙哑。
“你知道我为了让你能站在这里，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基甸愣了一下，没跟上艾伦的思路。
艾伦没有看他，而是望向了城堡外那片茫茫的雪原。
“为了探明一条能通往外界的安全道路，我派出了我最好的猎人。迷雾森林里那些磨盘大的双头蛇，黑木领那些比强盗还黑心的巡逻队，你知道他们有多难缠吗？”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伤。
“我的人，死了三个，才把这条路用命给我趟了出来。”
“三个活生生的人，基甸先生。他们也有家人，也有孩子。”
基甸脸上的嘲讽慢慢凝固了。
他看着艾伦，试图从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找到一丝作伪的痕迹，但他失败了。
那份沉痛，不似作假。
就在基甸以为艾伦要用道德来压他的时候，艾伦话锋一转。
“这些奶酪运出去，我还得打点沿途的关卡，应付那些闻到血腥味的豺狼，还得承担被抢的风险！”
基甸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这话术，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这不正是他自己惯用的哭诉伎俩吗？
他立刻换上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我的领主大人啊！你以为我就是轻松的吗？我这趟过来，光是给那些关卡领主的孝敬，就花了一大笔钱！我的这些护卫，哪一个不是拿命换钱的？万一在路上遇到暴风雪，或者不长眼的强盗，我这一船货，连人带车都得交代在雪地里！”
“一个金币，已经是我冒着天大的风险，能出的最高价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只能当你我没有这个缘分，白跑一趟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艾伦的反应。
“既然如此。”
艾伦干脆利落地转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那就不送了。”
“汉斯，关门。”
“等等！”
基甸彻底急了。
他那套百试百灵的哭诉表演，在这个年轻领主面前，竟然完全失效了。
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他知道这东西的价值，远不止一个金币，甚至远不止他最初心理预估的三十个金币。这东西一旦进入王都，经过一番操作，卖出一百五十金币的天价都有可能。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五十个金币！”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一块五十金币！艾伦领主，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不能再多了！”
艾伦停下脚步。
他缓缓回头，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凿子，钉在基甸的脸上。
“八十个金币。”
“一块。”
“少一个子儿，你就带着你的人，和你车上的东西，原路返回吧。”
双方的目光在冰冷的空气中猛烈碰撞。
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佣兵们的手指已经从剑柄上移开，握住了整个武器。汉斯和城堡的卫兵们也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肌肉紧绷。
一场血腥的火拼，似乎一触即发。
基甸的脸色阴晴不定，那双小眼睛里飞快地闪烁着，疯狂计算着得失。
八十金币。
这个价格，利润依旧惊人。
但远没有达到他预期的、那种可以吞掉别人骨头的暴利。
更重要的是，他在这场气势的交锋中，落了下风。
就在大厅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时。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紧接着，是木箱从高处坠落、猛然碎裂的巨响。
“砰——哗啦！”
那声音突兀而刺耳，瞬间击碎了此地的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声巨响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名基甸的佣兵护卫，正手忙脚乱地站在一堆木头碎片前，脸色惨白。
他的脚边，一个刚刚从马车上搬下来的货箱，摔得四分五裂。
从破碎的木箱里，滚落出来的，并不是商人常运的香料或者布匹。
而是一柄柄崭新的，闪烁着森冷寒光的战斧。
这些战斧样式统一，斧刃闪着新开锋的青光，显然不是佣兵们自用的杂牌货。
在其中一柄滚落到艾伦脚边的战斧斧面上。
一个用黑铁烙印上去的狼头徽记，在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格外刺眼。
黑木领的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