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衿坐在窗口，啃了一口苹果，望着楼下这两个人，心里居然泛起一丝酸楚。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什么，仍旧是那般平静。
周贤听见了窗户打开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抬头，仍旧是闭着眼睛，拨弄着琴弦，唱着歌：
“等她归来坐下对我讲，
故人旧时容颜未沧桑。
我们仍旧想要当初想要的不一样。”
唱完了最后一句话，周贤轻轻在琴弦上一按，抬头看向郭子衿，笑道：“舍得出来了？”
郭子衿下颌微扬，目光飘到了天上去：“你来干什么？”
周贤没明说，笑着拨弄琴弦：“我一直觉得，音乐具有一种奇妙的力量，旋律可以抹平所有隔阂。恰巧我的嗓子还算是过得去，就想跟你唱首歌。”
“你喜欢我啊？”郭子衿忽然笑了，低下头，眯起眼睛看着周贤，“你是从我师父那儿听说了什么，开明心意了，打算劝我和你私奔？”
“这话可不敢乱说！”李桐光在一旁连连摆手，“郭师兄您收了神通吧，这话说出来是要见官司的。”
“那就见官司呗。”郭子衿抬手就把半个苹果丢向李桐光。李桐光没敢躲，伸手接住了。
郭子衿翻身从窗口跃下，稳稳落在地上，转回身一推门：“进来坐？”
“哎，这就来。”周贤应了一声，拉了还在发呆的李桐光一下，随着郭子衿进了屋。
头一回进得一个年岁相当的大姑娘的闺房，李桐光眼睛都不敢随便动弹。随着郭子衿伸手一指，坐在客座上之后，他就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是当朝正六品的武官，又是炼气士，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审我。”郭子衿还接着刚才的话茬，“想要审我，哪怕是再小的案子，也得刑部联合都察院，由左右佥都御史审理。想告我，告啊。”
“郭师兄您这么说话，那就没意思了。”李桐光哑着嗓子，嘟囔着说了这么一句。
“那你觉着怎么有意思？”郭子衿眼角的笑意更浓了，“合着是你想要跟我私奔，拉你师兄来帮场子的？”
“哎呀！郭师兄，你收了神通吧！”周贤赶忙把话拦住，“他就是个情窦未开的小毛孩子，你这么逗他不合适。”
李桐光没回嘴，郭子衿也不说话了，端起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把目光挪到了周贤身上。
周贤叹了一声，摘下琴放到一旁，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郭子衿身边的座位上，拎过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还跟李桐光招呼：“师弟你别跟郭师兄客气，要喝水自己动手。”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郭子衿终究是看不下去了，问周贤，“你这是终于肯借钱给我了吗？“
“我一直都肯借，只要这钱不是花在你父亲的身上，您随便借。”周贤敲着桌面说，“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你只要不是要置办金锅玉碗，那就无妨。我来这儿是给您道喜。也想问问你的意思，什么时候办酒，我现在就给你备下贺礼，免得到时候仓促。”
李桐光一拍大腿：“师兄你说什么呢？咱们找郭师兄逗她开心来了，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郭师兄，你也知道我师兄这人嘴损，你甭搭理他，他就一混账。”
“这混账说得对啊。”郭子衿苦笑一下，左臂拄在桌上，用两指掐起一小绺头发，真气一逼，断了。周贤连忙伸手接住，心说郭子衿这是怎么着了？
郭子衿自周贤手里头拿过这一缕青丝，端在手里，呓语一般地说：“我要备出一缕头发，与人打同心结。”
结发夫妻，这个词是怎么来的？这指的是汉族的婚俗，自唐宋以来，中原地区普遍都认可。
新人双方父母定下了时间不算，要有媒人写庚帖，送聘的时候一并将庚帖送来。上面写上男方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完婚的日期。女方父母收下聘礼，要回复一封庚帖，一样写上女方的姓名和八字，还要附上一缕用红绳捆扎好的头发。这叫束发托身，投丝定婚。
有些讲究的，会在收到这一缕青丝之后，再剪下男方的一缕头发，并作一股，打成同心结，这是原配夫妇才有的礼节。结发夫妻指代原配这一双，是因为这个规矩。
郭子衿裁下自己这一缕头发，是准备要回庚帖的意思——这是认命了。
周贤看着她，恍惚就想到了当初食堂里打饭的那个小姑娘。按住郭子衿的手腕，周贤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郭师兄，你可想好了？这当真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郭子衿挣开了周贤的手，一样直视着周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是已经定下了的事情，我一个女儿家，如何相抗？便纵有千般不愿，也无可奈何。你说要来给我道喜，我是愁有千万，喜从何来？”
“不愿意，那就不干呗。”周贤伸手攥住了这一缕头发的另一头，掌心明光一闪，一点火苗窜出来，把那头发烧得干干净净。
郭子衿掸掉了手里的灰，眼睛一动没动：“你知道不孝是个不小的罪名吗？”
不孝，当然不会被写到法典里头，说不孝当治个什么罪。但是它确实是个不小的罪名。父母告儿女，无论因为什么，这个儿女都会被治罪，轻到打板子，重到处死全都有。如若说地方上出的不孝子多了，在稽考的时候都会拖累这个官员的政绩。为官不孝被父母告的，甚至会被革职。
什么算是不孝？让父母觉得不是了，就是不孝！二十四孝里面夸王祥都灭绝人性了——母要杀子，子不引颈受戮，就算不孝。
这个纲常礼教的东西有多混账，由此可见一斑。儿女是父母的所有物，没有独立人格，是一件可以被随便支配，随意摆弄的物件，反正不是个人。还要补上一句，“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放他娘的狗屁。
李桐光忽然灵机一动，望向周贤和郭子衿：“两位师兄，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不必要郭师兄嫁了，也可以不必背负不孝的名声。”
“你说来听听。”周贤偏过头去，“愿闻其详。”
“郭师兄不是问你是不是来找她私奔的吗？这是个办法。”李桐光说，“陆师叔也说了，无论郭师兄怎么想的，有她这个做师父的在呢。由陆师叔出面说你们两个早前婚姻许定——陆师叔可是养育郭师兄长大的亲师父，她说话不亚于亲爹娘——这件事就算完了。”
“你这个脑子就不要想主意了。”周贤摇了摇头，“把嘴闭上。”
“这真是个方法！”李桐光急忙道，“你问问郭师兄同不同意。”
周贤满脑门子官司：“让你闭嘴。别说她同不同意，我不同意。”
郭子衿有了些调笑的意味：“怎么着，觉得我配不上你？”
周贤笑了：“是我配不上师兄你啊。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方法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我觉得不错。”郭子衿说，“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和你结为夫妻，也解了我的困境，为什么不行呢？”
周贤沉声道：“因为拒绝的原因不是你不喜欢，而是你名花有主。注意我的措辞，‘有主’。什么东西有主？这种拒绝的方式不是在告诉你父母，你要摆脱他们的掌控。而是在向你父母传达了一个，‘你的所有权已经不归属于他们’的信号。人没有‘有主’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也无须依附于谁生存。你不属于任何人。”
郭子衿没说话：“天下间，没有你说的这样道理。双亲命出立而如矩，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都这样。”
“都这样不意味着它就是对的呀！”周贤说，“歌里是怎么唱的？‘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罪过。”郭子衿摇了摇头。
周贤咬着牙，拍案而起：“郭子衿！漫说你是当朝正六品武将，将来必定炼虚合道的大修，就算你是个贩夫走卒的出身，也没人能强迫你做什么。人生而自由，即便是以死相抗又能怎样？要嫁到邓家的可是你，你的父母能给你安排婚姻，那他们能为你未来的幸福负责吗？”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郭子衿没动地方，眼神仍旧对着周贤的眼神，面无表情。
“因为我现在面对的不再是违规查案只求一个公道的女中豪杰，而是一个受困于礼教纲常不敢挣扎的懦弱女子。”周贤也面无表情，声音低沉，“我听到你推开窗的那一霎那，我以为你听懂了。没想到是我高估了你。”
“你要我怎样？”郭子衿的嘴笑微微动了一下，瞧不出来是哭是笑。
周贤俯下身子，两手把住了郭子衿的肩膀：“不是我要你怎样，是你想怎样。如果你真的甘心，我绝对不再多说一个字。可有句话，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我今天转送给你。‘Weletotherealworld.Itsucks.You'regonnaloveit.’意思是说，真实世界糟糕透顶，但是你会爱上它，因为它属于你自己。除了你，没有任何人有权决定你的命运。”
这是美剧《老友记》里面，Monica对离开了自己男友的Rachel说的话。周贤曾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感到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选择方便就业的热门专业，还是追求自己喜欢的方向。那个时候他去寻求他父亲的建议，他的父亲把这句话送给了他。
现在他又把这句话送给了郭子衿。
郭子衿愣生生地扒开周贤的手，微微一笑：“说的好，可又有什么用。你难道还要我跟我的爹娘说我不嫁，因为我不喜欢？”
“你在顾及什么？”周贤觉得莫名其妙，“你可是郭子衿，你还是我认识的郭子衿吗？你记得你反驳我什么吗？现在证实了，你错了。你的爹娘就是不在乎你，他们来到京城之后做得第一件事不是来看望你，而是去老友家拜访，提到你也是因为你给他们涨了面子。若不是邓修远说了亲事，你猜到什么时候他们才想得起来你？如今他们不过是拿你当一件货物，高价卖给了邓家。你对于他们的价值就在于那十八样礼，甚至仅限于那十担白银礼饼！”
“我杀了你！”郭子衿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站起身反手掏出了一支枪来，抵在了周贤的脑门上。
“那你开枪啊？”周贤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又逼迫得郭子衿坐回到了位置上，“为什么用枪指着我？因为你心里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仅存的幻想破灭了，你恼羞成怒，这才动了武。你就是心虚，你知道你爹是个王八蛋！”
“住口！”郭子衿大喝一声，周身真气鼓荡，浑厚的灵气骤然爆发，搅碎了那些桌椅板凳水壶茶盏。
周贤只觉得一记重拳擂在了自己胸口，闷哼一声倒飞而出。李桐光垫步拧腰上前一架，也跟着到推出五六步，都来在房门口了。周贤一口血吐出来，咳了两声摆了摆手，示意李桐光放手。
站稳了定睛一看，郭子衿的枪落在她脚边，这姑娘正捂着脸，放声大哭。
谁人见过这位不世出的天才，这般狼狈的样子？
在师兄弟两个的印象里，郭子衿向来是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可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放在现代社会，可能也不过是个刚成年没多久，还没有步入社会，尚在求学的女孩子罢了。
她面对的东西对她来说太残酷了。
“师兄？”李桐光关切地望向周贤。他瞧得清楚，周贤都吐血了，明显是脏腑受了伤。周贤却微微摇头：“不妨事。”
他缓步上前，来在郭子衿的身边，把枪捡起来。上次他见得的是一把红色涂装的枪，这一支则是被漆成了黯淡的蓝色，想来是另一支。四下瞧着是没有放东西的地方了，周贤把枪甩手扔给了李桐光，让他帮忙收着。
而后他单膝跪地，手抚着郭子衿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师兄，没事儿……哭吧，啊，哭吧……哭出来就好多了。”
郭子衿一听这话，哭声顿了一下，转而拔得更高了，甩开袖子抹眼泪，哭得好难看。涕泪俱下，横流满脸。
“哭吧……哭吧……没事儿啊……”
好死不死，这时候有人来送信。
是个在后宅伺候的女院工，站在门口，叩了几下，顿了一下之后高声道：“郭大人，小姐？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找您的，说是要请您回庚帖，让我来通传一声。”
周贤脑门上青筋都起来了，怎么就这么会挑时候？
郭子衿也听见了，用了好一会儿才收了声站起来，扯着周贤宽大的袖子，抹好了脸，也不哭了，高声回应着：“让他等着，姑奶奶这便去！”
说完迈步就走，路过李桐光身边的时候顺手还把枪夺回来，收在身上。
来在门口要推门的时候，郭子衿迟疑了一下，转回头问：“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周贤如释重负，轻笑一声：“《历历万乡》。这首歌是个非常有侠气的姑娘唱的。”
“《历历万乡》，我记得了。”郭子衿微微颔首，扫了一眼满目狼藉，“你的琴被我毁了，我回头赔给你。”
周贤也笑着回应：“若是能求得动朱上仙，那还得劳烦您。”
随着郭子衿拉开门阔步而去，李桐光都懵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个说法？”
周贤摆摆手：“先回客栈吧，我得找陈师叔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