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凤四年的春天，天山的雪水像往年一样，在冻结了一整个冬天之后开始苏醒。它们先是化作山涧的溪流，在岩石和砂土之中穿梭，在鲜花和绿草之间徜徉；不久后，它们汇聚成绿洲中的河流，在辽阔的大地上或汹涌澎湃，或平波缓进。它们蕴含着生命，带来了生机；滋润着万物，哺育了生灵。
竖爷和三恒两人沿着乌垒河一路向西，最后在孔雀河西岸不远处的一块绿洲上停了下来。那块绿洲不大，绿洲上只有七八户从渠犁国游牧至此的牧民。不过，它的北边有一条窄窄的山沟通往山中一处相对比较宽广的山谷，山谷中坐落着一个叫桑棵村的村子，村中有二十来户人家生活着。山谷中土地贫瘠，粮食产出甚至不够养活村子里的人。早年，天下太平的时候，村民们会将从山中猎来的兽皮、采来的药材运往渠犁或者乌垒售卖，换取粮食；现如今，世道混乱，村民们几乎不再出谷，只是强靠着微薄的粮食艰难度日。竖爷和三恒在绿洲上留住十来日之后，才偶然从一个牧民的口中得知桑棵村的存在。
乱世之中，不仅兵多，盗匪亦多。一天，十来个强盗闯入绿洲，来到牧民们的聚居地，二话不说便要抢夺牲畜。竖爷和三恒两人在绿洲上搭建的土屋，距离牧民们的毡房不远。那时，时间正是中午，屋外的哭喊声传过来的时候，两人正在午休。
“匈奴人来了！”三恒从睡梦中惊起，下意识地大喊一声。
竖爷同时从床上坐起，两人相视一眼后，立即拿起武器冲到屋外。屋外不远处，牧民们毡房外的混乱场面立即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中。两人连马都来不及骑，赶紧以飞一样的速度奔到了牧民们的毡房外。当他们赶到毡房外嘈杂的人群旁时，才发现原来是一伙强盗正在逞凶。他们二话不说，挥起武器攻向强盗。森冷的剑光在午后烈日下犹如汹涌波涛中翻滚的鱼群，强盗们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便倒地的倒地，坠马的坠马。几个还没被攻击到的强盗在回过神后，立即像受惊的野兔似的夺路而逃。竖爷和三恒见状，立即分别骑上一匹已经躺地不起的强盗的坐骑，向着强盗们奔逃的方向追去。
两人追赶着强盗进入了绿洲北边的山沟，踏着峭壁下高低不平的岩石，一路追到了山谷中的桑棵村中。那时，太阳正高挂在西南边的天空中，相比午时，热气不但没有丝毫退散，反而更加蒸腾。村民们都躲在屋内避暑，村子中安静得如同没有居民一般。两人在村口时失去了强盗们的踪迹，不过，他们猜测强盗肯定藏在村中的某户人家，于是，决定在村子中寻找线索。
“强盗们不会就是这里的村民吧？”三恒刚一穿过村口小河沟上的石桥，便转头看向竖爷，稍显不安地说道。
竖爷点了点头，不发一言，手中勒着缰绳继续向着村中走去。三恒见状，拉了拉手中的缰绳，跟了上去。
村子不大，房屋大多傍着小河而建，少数零散地分布在远离河岸的田野中。两人在村子中的每个房屋前都走了一遍，然而并没有强盗们的线索，这让他俩很是疑惑。最后，他们不得不挨个敲响村中房屋的大门，向村民们打听强盗们的下落。不出意料，他们从村民们那里也没有得到任何线索，最终也没有找到逃走的那几个强盗。不过，桑棵村一行让他们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熟人。
当时，两人一路打探至村西尾最后一户人家，当屋门打开的时候，一个面露疑惑的女孩出现在了两人的眼前。那女孩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身体瘦瘦的，头发长长的，脸蛋白白的，眉毛弯弯细细的，眼睛明闪闪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小小的。
“吉云！”三恒初见那女孩时，不禁失声喊道。接着，他又满脸窘迫地摇了摇头。
当那女孩闪动着眼眸盯着三恒看了一会，又盯着竖爷看了一下，最后看向三恒试探地说了声“三恒哥哥”后，三恒脸上的窘迫之情立即消失不见，他猛地抓住那女孩的双腕，盯着她的眼睛激动地说道：“吉云！真的是你！你也来到了九州世界？”
女孩随即窘迫起来，她边用力向后拉自己的双手，边满脸通红地说道：“我不是吉云，我是孔雀啊！”
三恒闻言，赶紧松开紧握着女孩双腕的双手，看着女孩尴尬并疑惑地问道：“孔雀？我们见过吗？”
“孔雀？”竖爷边仔细地打量着那女孩，边紧接着三恒的话说道，“你是七年前在邻近乌垒的山脚绿洲中招待我们的那户牧民家的小女孩？”
“是啊，大叔。我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女孩点点头，脸上满是喜悦。
“原来是你！我一时没认出来。当年那么小的丫头，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三恒摸了摸后脑勺，望着孔雀，语气里满是惊喜。
“孔雀，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母亲和哥哥呢？”竖爷开口问道，脸上满是疑惑。
“我阿娘和阿哥……都不在了。”竖爷的话让孔雀脸上的喜悦瞬间淡去，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哀伤。
“屋外热，先进屋吧。”孔雀很快敛了情绪，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竖爷正要推辞，三恒已抢先应道：“好啊！好啊！”
竖爷看了三恒一眼，没再说话。两人先把马牵到屋外一棵大树下拴好，随后快步走进了孔雀家。
孔雀家有两间屋子，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堂屋陈设简单：东侧靠墙是个单孔灶台，灶台上整齐摆着几个碗和几双筷子；西侧靠墙放着一台纺织机，机旁有一筐待纺的纱线；屋子正中间是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一个水壶和几个水杯，桌旁左右各有一条长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竖爷和三恒进屋后，孔雀让他们分别坐在桌子两侧的长凳上，自己则站在桌前给两人倒水。三恒见状，赶紧挪到竖爷身旁的长凳上并排坐下，让孔雀坐到对面空着的那条长凳上。
“三恒哥哥，大叔，你们的样子跟七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呢。”孔雀刚坐下，就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托着脸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在两人脸上来回打转，好奇地说道，“我刚才一眼就认出你们了。可你们怎么一点都没变啊？三恒哥哥还是当年的模样，大叔也完全没变老，真是奇怪！”
竖爷刚低头喝了口水，抬起头正想开口，就被孔雀这番话打断了。
“不瞒你说，孔雀，我和三恒是修道之人，所以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竖爷随口解释道。
“修道？”孔雀猛地坐直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竖爷，满脸讶异，“就是去昆仑山上跟着仙人学道术吗？”
“差不多是这样。”三恒抢着答道。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孔雀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三恒，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懑，“那神仙为什么不来救救这世间受苦受难的人？”
“我们……我们也没见过真正的神仙。”三恒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怒，一时有些语塞，结结巴巴地说道，“或许……或许他们不能随便插手人间的事吧，我……”
“世间万物自有平衡。”竖爷接过话头，耐心解释道，“有昼就有夜，有日就有月，有山就有海，有岗就有湖，有好人就有坏人。若有神仙，便有妖魔，他们本是相互制衡的存在。凡人制造的灾难，比起妖魔作祟或许只是小巫见大巫。这么说来，神仙不轻易现身，对凡人而言或许反倒是幸事。”
孔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抬起头，满眼期待地望着竖爷：“那你们会仙术吗？你们能打败那些坏人吗？”
“那是自然！”见孔雀脸上的怒气消了，三恒顿时来了底气，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们就是追着几个强盗到这儿来的。”
“山谷外有一群强盗抢夺牧民的牲畜，大部分被我们打跑了，只剩几个逃了进来。我和三恒追到这里，就没了他们的踪迹。”竖爷顺着三恒的话补充道，看向孔雀问道，“孔雀，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孔雀摇了摇头，眼尾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对了孔雀，你还没说呢，怎么会在这里落脚？”三恒见她对强盗的事似乎不知情，自己此刻满心想的都是眼前的故人，便顺势转了话题。
孔雀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三年前，匈奴人联合焉耆军队攻破铁关谷，一路侵入山南，想一举打垮都护府，占领山南诸国。都护府联合龟兹、尉犁、渠犁等国的军队，在乌垒到尉犁一带跟他们激战 —— 我们住的那片绿洲，刚好就在战场中间。”
她垂着眼帘，声音轻得像风中飘的纱：“绿洲上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女人只能四处躲藏。我哥哥去了没多久，就战死了。我和阿娘原想逃去乌垒避难，可那时都护军节节败退，眼看乌垒就要被匈奴人和焉耆人攻破，我们只好掉头往东，打算逃去鄯善。”
“路上遇到几个落单的匈奴人，他们追着我们打，幸好桑棵村的几个村民路过，赶走了那些人，把我们救了下来。我和阿娘当时都受了伤，村民们把我们背回村里，给我们治伤。”
“后来疏勒、温宿、姑墨和尉头的援军及时赶到，都护府才反败为胜，把匈奴人和焉耆人赶回了山北，山南才算暂时太平了。我们不用再往鄯善逃，可我们的绿洲早被战火毁了，亲人邻人也死的死、散的散，回不去了。”
“村里的人看我们无家可归，就好心收留了我们，还给了我们这间屋子。阿娘当时伤得重，虽说伤口看着长好了，后来却总复发，加上哥哥没了的事让她一直难过，过了半年，就也去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就剩我一个人了。还好村里的人都善良，时常帮衬我，教我纺纱织布，现在我就靠给大家纺纱织布，能养活自己了。”
“孔雀，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三恒望着孔雀瘦弱的身形，想起山谷外绿洲牧民说桑棵村村民艰难度日的话，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挺好的。”孔雀笑了笑，语气轻快却带着一丝苦涩，“除了经常饿肚子，倒没什么需要担惊受怕的事。”
“对了，三恒哥哥，”她忽然想起什么，眼里闪过好奇的光，“你刚才一见到我就叫我‘吉云’，吉云是谁呀？我跟她长得很像吗？”
“吉云……”三恒刚要开口，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起，一时有些语塞。
“吉云是我们八年前在别处认识的一个朋友，她不在西域。”竖爷见状，接过话头说道，“你和她长得确实很像。”
那天下午，竖爷、三恒和孔雀聊了很久。竖爷和三恒讲起这七年来在山北与匈奴人作战的经历，孔雀则说起自己在村里生活三年来遇到的种种细碎趣事。在这乱世之中，能与故人重逢，对三人而言都是件格外欢喜的事，竖爷和三恒甚至把来山谷追查强盗的初衷都抛到了脑后。
直到太阳沉入山谷，暮色渐浓，竖爷和三恒才辞别孔雀，准备离开。孔雀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到村口，站在土坡上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处，才缓缓转身回村。
当晚，两人商量着，想给孔雀和桑棵村的村民们弄些粮食。他们知道乱世之中粮食比金子还珍贵，即便手头宽裕，平时去附近的尉犁国也只能弄到勉强够两人吃的口粮。思来想去，他们决定去渠犁国碰碰运气 —— 渠犁虽是小国，却是西域有名的产粮地，或许能在那里买到足够的粮食。
次日天刚破晓，竖爷和三恒便动身前往渠犁国。巳时刚到，两人已抵达渠犁城。
不知何时，渠犁城筑起了一道与城郭大小极不相称的城墙。城墙高达数丈，墙头上每隔几步便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城门口更是戒备森严。竖爷和三恒虽一看便绝非匈奴奸细，却因不肯上交随身武器，被守门士兵死死拦在城外，坚决不准入城。两人无奈，只得放弃进城的念头，改道前往渠犁国境内的村落碰碰运气。
数十年前，两人曾随商队横穿渠犁国，记得渠犁城东边有几个村落。拿定主意后，他们一刻也不耽搁，当即策马沿孔雀河畔野草丰茂的大道向东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