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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莲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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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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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公子,你竟然…?!”

天牢里张圭年神情悲怆,即使面前宴雪行容貌不减,但常时间被阴暗吞噬,宴雪行显得神郁气悴,望着他麻木中带着疲倦,张圭年一只手掩着心口忍不住悲从心来。

宴雪行缓缓睁开眼睛,火把的亮光落在眸中仿佛跳跃的星火,伴随着手上动作,铁链碰撞发出的“叮铛”声响。他面容仍是那样平静,他静静地看着张归年,一如冰冷的墙壁没有情绪。

张圭年跌跌撞撞走到门边,趴在粗大的木槛往里张望,他想看得再清楚些。

里面的人虽然容貌还是那样出尘不染,然而坐在那里再也不复从前那般挺拔,也或许是牢房太暗,张归年总觉得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带着他从前从未见过的迷惘。想想当年在太师府宴公子舌战群儒那是何等容光焕发?短短两年,张圭年居然再也看不到他当初带着锐气的眼神了 。

张圭年可以想象,宴雪行在天牢是怎样的处境,就算是动物被长时间禁闭也会变疯的吧?更何况宴公子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算计,被利用,最后被囚禁,也难怪他今日看起来这般消寂。

想到这张圭年心中大痛,他多想一把扯掉门上套着的枷锁。他们曾经一起挽手暴风雨中,承诺为天下百姓开太平而激动感慨,他们为此付出了一切,可如今事未功半,宴雪行却已经深陷牢狱里一年有余。

张圭年挺直的腰背一下子萎靡下去,他甚至不敢看宴雪行的眼睛,低头把脸埋在腋下臂弯,压抑着颤抖着任凭自己的泪水沾满衣衫。

同样朝堂谋事,张圭年又怎会比自己过得自在呢?

宴雪行长长叹了口气,许久未开口,宴雪行用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淡淡地道:“外面都传贫道成了吃人的恶魔,从前他们尊贫道为仙君时敬我畏我,并且抱以虔诚希望从贫道这里得到什么,可一旦发现什么都不会得到,又将贫道妖化成魔…!”

宴雪行的声音沙哑,听在耳朵里就像沙砾在摩挲纸张。张圭年止了止心中酸楚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宴雪行寒光中的冷眸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雾蒙,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这么久,那冷眸中张圭年甚至看不到愤怒,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绝望。张归年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毕竟牢狱里过于黑暗,他或许看清了,又或许很模糊,总觉得面前之人像黑暗里的静水湖,沉默且没有生机。

他为什么不怨恨呢?随着严党倒台,张圭年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停下来认真看过谁了,如老师一样,他把所谓高尚、良知藏起,譬如嗤之以鼻的青词,如今他写得畅快一流,可他始终没有将它用到实处,他想,与其拿青词讨好一个日暮西山的老帝王,还不如保持沉默,认真做好该做的事,拉拢他认为可以拉拢的人,等新朝换旧朝,也许这令人恶心的青词就用不上了。

:“想不到大人竟会来看贫道,有心了,不如进来说话吧!”

宴雪行说完右手往下一捻,待手往上翻时,一张符纸凭空出现,张圭年眼睁睁看着符咒在宴雪行手中有了生命一般翻腾起雾,然后在宴雪行的念诀下,那符咒忽然挣向门上枷锁扑来。

里面宴雪行已经在做收的动作,重新盘坐在铁链中间,再注意那符咒时,它像有意识一样落在枷锁上来回缠绕,并且红色的符咒发出诡异的红光,仿佛要将枷锁燃烧,有那么一瞬张圭年甚至以为那符咒已经将枷锁腐蚀!然而符咒暗了暗居然毫无征兆地符纸变成火苗,只听得“咣当”一声,枷锁上铁链掉落,张圭年轻轻一推,那门发出“吱呀”一声便被打开了。

张圭年心中震惊,如果这门并不能关住宴公子,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呢?

:“打开牢门不难,但想拿开身上的枷锁却不易。”

像是看穿了张圭年想要问什么,宴雪行抬了抬手上沉重的枷锁无奈地道。

张圭年仍是不解,宴雪行又指了指困住自己的铁链道:“这些都是徐太师花了重金打造的金刚铁锁,贫道虽武功不错,但想将它拧断却不可能,而且铁链接着梁柱,拉断它牢房就会倒塌,都不用想,如果贫道是太师一定会把机关对准牢房,到时只怕贫道还未逃脱,不被万箭穿心,也会被烈火烹油给烧死。”

宴雪行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说着说着终于难得带了些情绪:“徐阶真是狠啊!这东西压在贫道身上快把贫道脊骨都给压断了!”

宴雪行摊开手,两条绑住他的铁索如同粗壮的藤蔓,拉扯着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躯体。

张圭年眼中含泪,无法想象宴雪行究竟是靠什么样的毅力度过如此艰苦的一年。

:“你…!”

张圭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话哽在喉头艰涩不已,他来得太迟了!而且就算他今日来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宴雪行被困在这牢狱间受苦。他没有能打开铁锁的钥匙,也没有掌控一切的权力。

他艰难叹了口气,以为大约能缓解心口存在的压抑,然而绝望与无奈还是让他觉得自己卑劣且羞愧。他们曾许诺过相信对方,但他什么都没做,这何尝不是一种背叛呢?

张圭年神情复杂默默走到宴雪行对面坐下,宴雪行看着他的动作沉默不语,或许什么都不说,他们都已了解对方的困境,尤其宴雪行,那些新进来的犯人每天传来徐太师一天天壮大势力的消息,当年徐太师对自己恨入骨心,现在老皇帝大约已经病入膏肓,张圭年此时来,即使他不说,宴雪行又如何不知张圭年要承担责任怎样风险?

:“大人不应该来,对大人没有好处。”

宴雪行看着张圭年,眼睛里净是颓意。

张圭年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宴公子这样说,倒让圭年更加惭愧了!”

:“你放心,圭年品阶虽不高,可如今毕竟掌翰林院事,很多事情都经我手整理,见皇上也是经常的事,所以暂时没有谁能害得了圭年,更何况…”

张归年话锋一转,突然严肃压着声音道:“更何况前两日景王突然暴毙,朝野要忙活的事多了,谁又会注意我?”

景王居然死了?!这么说,裕王登上大宝已成既定事实了 ?

宴雪行心头一震,同时一股说不出的暖意涌上心头。

老皇帝虽然病体冗积已久,疑心却不减,一个经常侍奉的人换了面孔,就算是徐阶也不能轻易糊弄过去。可能张圭年真的对自己有几分情义,这个时候说不紧要也紧要地很,张圭年却愿意担着风险来看自己,即使他今日什么也做不了,宴雪行也会记得他的情义。

不知怎么的,宴雪行想起当年京郊西行官道上张圭年发出邀请,那日天空燥热,那日风雨欲来,可张圭年神情始终坚定,如果回到那时宴雪行可能仍会义无反顾,但现在自己还身陷囹圄呢,不要说他再没有站在朝堂的可能,就是有,他也没有了那时的心情。

眼角有些酸胀,宴雪行心口微热,看向张圭年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圭年,今日你来我很高兴,贫道知道你的心意,你大约是记挂我的…”

宴雪行说罢,忽然眼神悲哀,张归年一愣,仔细一想,多少也明白了宴雪行话里的意思。

聪明人不会蠢到以为情义可以大于一切,就算太师与自己互为师徒,可张圭年多年经营不易,根本不会容许自己走错一步。虽然他与宴雪行也互为知己,可没有太师的允许自己可能来吗?他原本想着求得太师首肯,再劝宴雪行一起为裕王效力,可如今看来,不单宴雪行看出根本行不通,并且对于朝堂争斗,宴雪行居然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牢中不见黄昏落,天窗无人见泪痕。”

正在张圭年愣神之际,宴雪行突然说了一句站起身来。

:“圭年,回去吧!与其勾心斗角,贫道宁愿继续留在这里永远暗无天日…”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其实张圭年也能明白宴雪行这是在给彼此一些体面,但张圭年仍不甘心,他知道太师有很多手段,并且朝堂里大多数都不是朋友,如果说他可以信任戚长锋、海无垠他们,那么宴雪行便一直都是他以为立志要改变朝堂的知己!

一种无言的郁苦像要冲破胸膛,张圭年忍了忍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哽咽道:“难道公子你不考虑离开天牢吗?”

:“离开又如何呢?裕王不会信任贫道,太师也不会放过我,说不定连累大人被猜疑也不一定。”

宴雪行苦笑一声,听在张圭年耳朵里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他双手撑着腿站起身来,踉跄一步上前抓住宴雪行手双手道:“宴公子,裕王虽不完美,但终究心怀慈悲,以后也会是个胸怀天下的皇帝,我知道你看不上太师的许多作为,甚至…”从前徐太师做过亏心亏德之事…

:“宴公子,太师乃爱才之人,许多事情迫不得已,只要你放下芥蒂,为万世开太平什么的又有何不可呢?”

张归年神情激动,宴雪行却突然变得冷漠,他面无表情看着张圭年,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冷冷道:“大人,贫道可以不计较他对贫道百般算计,为了百姓,贫道甚至愿意装神弄鬼配合他,可他不单将莲生送给严世蕃糟蹋,还故意害沈赫远走他乡!沈赫虽是战死,可如果不是他命人杀害梁音嫁祸给沈赫,沈赫又何用客死他乡?!”

:“每晚贫道都梦见沈哨官,梦见他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尸身飘得越来越远!贫道醒来却只能贴着冰冷的墙壁懊悔伤心!你可知这么长时间以来贫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一年了!大人不如抬头看看,这里有什么?!!”

空旷的牢笼里宴雪行冰冷的声音在回荡,若不是怕死了就真的没法去给沈赫收尸,他其实早就可以死了!没有争斗也没有算计,哪怕在地狱里相见,他也只求见沈赫最后一面!

宴雪行一改开始的平静,沉重的呼吸也说明他的愤怒:“有些话贫道本不想与你说,即使有几分记挂贫道,但大人又何尝不是徐阶的说客?你以为他为什么千方百计想要贫道为他其所用?”

宴雪行咬了咬牙,狠心捅破这层窗户纸。

张归年无语凝噎,抬头望向周围才发现,牢狱的墙壁可真是黑得可怕!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源,宴公子又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呢?

:“就算不效劳裕王,委屈一下先出去,可以吗?”

张归年哭着低声请求,他是说客,可他也是真心想要救他出去的啊!

宴雪行没有说话,沉默代表他不会妥协,任何条件也不足以使他再踏入朝堂半步。

张圭年怔怔地看着宴雪行,如同被人抽去所有的力气,目光也因此变得无力。

:“我知道徐家在松江府一带侵占民田万亩,太师门生遍布,在朝堂他有钱有权,如今就连计算如陛下也不得不忌惮他的势力。可是有一点,宴公子,太师始终忠于陛下,忠于天下百姓!我相信他的为人,同时也会‘为天下开太平’这个我们共同的心愿赴汤蹈火!”

张圭年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宴雪行心中冷笑,白得吓人的脸上用一种几乎悲悯的眼神看着张圭年,仿佛在看着什么可怜虫。

:“陈陈相因,你又会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呢?!”

***

张大人从牢房里出来颓丧着脸,林孝弟眼睛忍不住往里探头,他本想再睹里面仙人模样,对面林狱官却立即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林孝弟无奈低头,接下来一个多月再没人来探监,其中好几次他趁着巡视的由头偷偷溜进过一号牢房远远看着 。从前他哪里见过这般颜色的人物?明明天窗透进来的微弱亮光不足以照亮牢房,可那隐约可见的头型轮廓竟如胧月般明媚醉人!林孝弟有时不知不觉走到牢门,他大抵是想看得清楚些,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靠得太近,就着火把,他几乎可以看清仙人的面容了。

:“本仙君,好看吗?!”

里面人突然睁开可比星月的眸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林孝弟错觉,仙人嘴角似乎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没…没有!”

林孝弟结结巴巴往后退了一步,同时神情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发现没有人往这边过来,出于好奇,林孝弟又举着火把照了照宴雪行 。

:“不用怕!贫道乃太元无垢真君下凡,尔等凡人见了贫道,吃惊实属正常,贫道是仙,不是魔,你用不着怕。”

声音清冷中带着沙哑,林孝弟稳了稳心神,小心开口道:“小…小人不是故意打扰仙人清修的,望仙人…不要怪罪。”

:“不知者不罪,你怕的不应该是贫道。”

:“小人…没有害怕仙人,仙人气度非凡…小人心中敬佩,只是怕唐突了仙人。”

林孝弟善于交际,此时说话也磕磕巴巴的,红着脸低头,仿佛说话怕咬着舌头。

宴雪行慢慢走到牢门最近的地方,那张仙姿玉色的脸从暗到明,林孝弟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只一眼,又被他翩然出尘的气度镇住,再次愣在了当场。

:“知道为什么你会来这里面吗?”宴雪行冷笑。

:“为…为什么?”

林孝弟面露疑惑:他原本是京兆府尹里的衙役,无缘无故被调来看守天牢,林孝弟还以为是没巴结好冯大人身边尹师爷的缘故,没想到居然另有原因?

林孝弟躬身行礼:“请仙人明示!”

里面许久没有声音,林孝弟更疑惑了,抬头往里看去,却发现仙人星眸隐含冷光静静注视自己,林孝弟心中大乱,窘迫想要说些什么,里面便传来仙人慢悠悠的声音:“陈牢头之前是薛牢头 薛牢头之前是另外一个陈牢头,并且身边带着跟你一样的林狱卒…”

宴雪行说到这里顿了顿,将林孝弟眼底的慌乱看在眼底,继续道:“不管哪个牢头,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宴雪行的声音极慢,沙哑的声音划过耳膜,林孝弟心中咯噔一下:自己可是亲眼看过陈牢头亖前样子的,那状若干尸一般的面孔猛地钻入林孝弟的脑子里,林孝弟不由得面色发白,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大家都说这里面关着的人变成了魔,陈牢头的尸体就是在第一间牢房旁边发现的,这里除了这位所谓的仙人?究竟还会有谁杀害陈牢头?并且陈牢头死状如此诡异可怕。

林孝弟心下惊涛骇浪,下意识往后退去两步,里面宴雪行却只是轻笑,笑这小狱卒未免过于胆小。

之前靠近的牢头奉了上位者的命令想要来杀害自己,他们有下毒药,有放毒烟,也有直接用弓箭的。然而宴雪行身上符纸上千,迷惑几个小喽啰轻而易举,更何况他已经太久没进食了,之前每日靠着天窗飘进来的露水与老鼠骨血过活,不知道哪一天起天牢老鼠早如惊弓之鸟逃窜,到后来老鼠也不来了,宴雪行一度只能靠露水艰难存活。

这种日子真是绝望啊!想亖很简单,但想要活着走出去却艰难,牢门外装了足够的火药是某位嘴碎的牢头说的,也由于徐太师仍不死心想要谋取宴雪行性命,宴雪行才得以吸取他们的骨血度日。

他们说得不错,哪怕出于无奈,宴雪行这种吸人骨血保自己三月不倒的行为不是魔鬼又是什么?

他早已回不去的修行,不再是从前那个不问世事的天山派最小的小师弟,以前可能别人说他是魔他会一笑了之,但如今真成了魔,他反倒听不得了。

宴雪行一步一步靠近牢门,看着那张慢慢放大的绝世脸庞,林孝弟全身僵硬,仿佛被什么东西定在那里。

宴雪行那张白得瘆人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不知怎么的,林孝弟竟在他看似平静的眸子里看到了嗜血的疯狂在暗涌,林孝弟下意识又退后两步,一直退到他以为的安全范围,再抬头望去,发现宴雪行眼睛里竟又恢复了平静,有那么一瞬林孝弟还以为自己是错觉。

林孝弟突然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里面宴雪行却不再看他,只是转身看向头顶天窗。微弱的亮光里似有雾气笼罩,宴雪行微微仰着头,戴着镣铐的手如柳枝扶风半抬着,由于背向自己,林孝弟其实并不能看清宴雪行在做什么,只感觉他静止的动作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优美极了!

一瞬间寒气从脚底升起,林孝弟决意转身就走,哪知对面宴雪行突然转身对着他笑道:“怎么?是要走了吗?”

林孝弟又被吓了一跳,差点跌倒下去,哪知宴雪行指着天窗笑问:“走这么快干嘛呢?你没听到吗?外面响了三次丧钟,除了皇帝宴驾还有别的可能?!”

:“皇…皇帝宴驾?仙人的意思是…?!!”

林孝弟再怎么愚钝也知道这是皇帝驾崩的意思,老皇帝如今天天窝在天行宫里修行不出,民间早有传言皇帝陛怕要羽化登仙了,听这道士的意思,老皇帝居然是驾崩了吗?!

林孝弟惊愕瞪大眼睛,宴雪行却只是冷笑:“天子驾崩,很快新君继位,徐太师便是无可取代的当朝首辅,这时候你不想着完成他交给你的任务,逃跑可就与荣华富贵擦肩而过了啊!”

:“什…什么任务?!”

林孝弟脸色一白,声音吞没在惊恐中,尤其望向那双似乎已经洞察一切的眼睛,林孝弟只感觉头顶天旋地转,眼前都是看不尽的黑暗。

宴雪行也不说话,冷笑着从袖中抽出三张符咒,正在此时,东边离天牢不远处的大慧寺突然响起钟声,“铛铛铛…!”,一下接着一下,声音大得似乎就在耳边震荡。

或许不只大慧寺,只要听到宫里传来丧钟,远近各大佛刹便会陆续响起昭告百姓天子驾崩的钟声。这下连林孝弟也听到了,在短暂的眩晕过后,他终于回过神来拔腿往后退去,心口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恐惧也驱使林孝弟忍不住边跑边回头看。当他眼角余光依稀看见后面三张符纸如同顽童向上一翻,随着不知是仙还是魔的道长口中咒语念起,宴雪行向林孝弟一指,那三张符咒像是得到命令一般直直向林孝弟飞奔而来。

林孝弟吓得魂都快没了!一时间双腿发软到不知向前还是向后伸腿,正在他跑出第一间牢房时,以为只要见到同伴便会有一线生机,也正好有人往这边飞快跑来,林孝弟紧张心里一喜,忍不住向来人大声呼喊:“林狱官…!”

林孝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也没注意为什么只看见林狱官一人,开心伸开双手想要抓住林狱官。

:“林……!”

然而就要接近林狱官时,林孝弟突然感觉后背有什么东西飞快钻入身体,紧接着林孝弟瞳孔一缩,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林狱官刚走到跟前,林孝弟却已经“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林狱官佩剑握在手里,这时看到林孝弟晕过去,他也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上前踢了踢地上的人,然后面无表情地拖着林孝弟的身体往里走去。

:“林麒…居然是你!”

宴雪行见到来人先是吃了一惊,林麒把手中沉甸甸的林孝弟丢在一旁,久未谋面,宴雪行双眼一热,立即就要落下泪来。

:“先别说话,等出去再说!”

林麒说着打开牢门,顺便把林孝弟往地上一扔,快步走到宴雪行身边。

随着铁锁被打开,铁索失去支撑立即“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直到手上没了束缚,宴雪行还是不能相信这困了自己一年多的铁锁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打开了。

:“最近皇上病得厉害,一波又一波的人被安插过来,这狱卒多半是太师派来的。”

林麒的声音低沉醇厚,宴雪行瞟了一眼地上中了自己“锁魂咒”的林孝弟,有那么一刹那恍惚,直到看见林麒,他才惊觉自己对沈赫的思念竟已到了这般噬心蚀骨的地步!由于过去种种误会和自欺欺人,宴雪行还以为自己与沈赫终究有缘无分,毕竟自己一个修道之人,信奉万事随缘,他能在师父癫狂发作毁灭师门后隐居昆州的小山村多年,应该也可以在一连串的巨变中咬牙撑过来!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心,望着林麒那张记忆中熟悉的脸,身体里一种叫思念的东西如藤蔓疯长,一下子长满甚至撑破心房。

宴雪行忍不住抓住林麒的手臂哽咽 连呼吸都在颤抖:“林麒…他们说…他…!”

看清楚宴雪行现在的样子林麒也是一惊,他知道天牢折磨人,但没想过宴雪行居然会磋磨成这副样子。

虽说宴雪行容貌不减,清瘦许多的脸庞并没有多少人间烟火的痕迹,然而从前宴公子像山巅之雪,冰魂雪魄总带着淡淡的疏离感。林麒觉得他应该是骄傲的、挺拔的,甚至站在他面前的人都该仰视他,然而现在宴公子像是被风雪压跨的劲松,狼狈且没有自由,不知怎么的,看着宴雪行,林麒竟有一种神被压在脚下被人践踏过的感觉。

林麒不敢想象沈赫见到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就是交往不深,林麒见到他如今的样子都忍不住心像针扎一样地疼。

:“快走吧!他在等你…!”

林麒轻声劝慰,忍住心中酸涩转过头去,不敢看宴雪行那茫然空洞的眼神。

对啊!他在等我!不管沈赫是否在海上尸骨无存,哪怕找遍整片大海,找一辈子,自己怎么能忍心让他就这样死无葬身之地呢?

心中阵阵抽搐般的疼痛,宴雪行原本也不信沈赫…殁了,可戚长锋和曾经沈赫手下的士兵龙泉寺时悲痛欲绝的表情不会骗人,士兵们会不会抛弃沈赫宴雪行不知道,但宴雪行想,戚长锋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沈赫落入海里而没有相救。

他的信还被他埋在无人山谷,在这黑暗的狱中也磨平了宴雪行所有的希望,他只想带他回去梧桐山庄,哪怕只是一具尸骸,他也要带他回去那个曾经只属于他们的地方。

宴雪行努力让自己恢复神智,飞快剥下林孝弟的外袍往自己身上套,与此同时,两指念着符纸捻成诀,宴雪行口中念念有词,不多会儿符咒金光一闪,宴雪行指向地上的林孝弟!

:“敕!”

一团金光快速落入林孝弟的身体,再看宴雪行两指之间,符咒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宴雪行严肃的表情。

他没有半点犹豫,拉起林麒便往外跑,走出牢门时,还不忘用符咒燃起大火,烧毁这个困住他一年多的牢房。

***

熊熊大火燃烧,宴雪行走出天牢时,大火烧着先前预备宴雪行逃跑炸药的引线,随着“轰隆”几声巨响,牢房瞬间溃散坍塌,很多犯人来不及逃跑,惨叫声骂声连成一片,宴雪行走到天牢大门时,许多官兵正往牢房那边赶去,根本没人注意趁乱逃走的两人。

已经许久没有自由,哪怕阳光炽烈照得宴雪行睁不开眼,但他还是不管不顾跑着向前。

林麒追在身后差点追不上他,直到两人走进城外北边的树林,宴雪行微眯的眼睛适应了强光,这才终于在一条溪边停了下来。

溪边有一个小水潭,林麒气喘吁吁赶到,看到宴雪行正趴在小潭边上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无法接受水面那个狼狈污浊的人会是自己,宴雪行整个把头顶扎进潭中,林麒走上前去,正好看见宴雪行把手伸进潭水里搓洗自己的脸。

林麒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他似乎很用力在洗,水花伴着他手上的动作“哗啦”作响,林麒睁大眼睛站在一旁看着,不多时,宴雪行终于心满意足抬起脸。水珠顺着他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滴落下来,如同晨露落入早荷深处,溪水也顺着脖颈落入宴雪行半敞的胸口,与此同时,仿佛溪水也洗去他长时间的浊尘,故意露出他那令人惊叹的白皙脸庞!

林麒张大嘴巴几乎几乎不能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怎样一副情景!他一直知道宴公子仙姿玉色,但从未想过会是这般令人惊颤的颜色!

宴雪行停下动作回头看过来时,林麒仿佛听见自己“扑通”不止的心跳,倒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宴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是个人都不能保持正常,也不敢生出什么觊觎想法的吧?

察觉林麒神色异样,宴雪行尴尬擦着脸上的水珠,这边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仙人,林麒不由得脸上一红,正想开口解释,哪知对面宴雪行神情突变,林麒很快意识到不对劲,顺着宴雪行的目光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经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仙君大人,别来无恙啊!”

为首一人身骑高马,长相阴柔的他目光带着说不出来的阴险,看他装扮与长相分明是个太监,宴雪行又看向他身后,那是一群带了围攻刀剑的番役,他们个个身穿褐色厂服,全然听令于为首那人。

宴雪行认得他,是东厂提督李倾曲!

:“督主说笑了,红尘难破,贫道如今凡夫俗子一人,如何使得督主这般挂念?”

宴雪行说着站起身来,林麒意立即站到宴雪行身旁。

:“你先走吧!这样贫道才会没了后顾之忧。”

宴雪行低声吩咐林麒,林麒不肯,看了看对面黑压压一片厂番,有骑马的,也有腰上佩剑的,林麒不禁担心:这么多人,宴公子真能抵挡吗?

林麒本想拒绝,却看见宴雪行好看的眉头皱了皱,眼里净是对于生死的蔑视!林麒无奈摁了摁刀柄,明白或许决个胜负难,但想要逃跑,对于宴公子来说决不会是件难事!几番掂量 ,林麒终于咬牙先行一步。

看见林麒离开,对面番子人头微微攒动,一双双阴鸷的眼神写满了迫不及待,显然对于林麒离开很是不满。为首的李倾曲更是神色一变,向旁边手下递过去一个冰冷的眼神,那番役心领神会策马向林麒追去。

宴雪行叹了口气,微微佝偻的身躯一颤:看来,今天又躲不过去杀孽了!

:“三界之内,六合之中,借太上之令,道无不应!敕!”

东厂的马膘肥体壮,番役勒着马缰动作利落从宴雪行身旁经过,马上的番役还想着要不要冷不丁射出袖中毒针好让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道士死于非命,哪知宴雪行突然手中符咒一抛,伴随口中咒语,配合着八卦手势向马的后半身一指!那符咒仿若飞星入幕“嗖”地一下进入马的体内,那马像被什么刺激立即发出一个可怕的嘶鸣,还来不及收回马蹄,很快便倒了个人仰马翻!

番役被甩在地上,李倾曲神色大变!再没法冷眼旁观立刻策马上前,宴雪行冷眼看着他的动作,直到李倾曲手中软剑贴着面门而过,宴雪行后退避开,回头双指一弹,随着一股深厚的内力传来,李倾曲一惊!手中软剑差点挣脱出去,然而他仍咬牙撑着,飞速回调剑招继续向宴雪行右肩刺去!

宴雪行动作行云流水,看似游刃有余其实也不费吹灰之力,飞快躲过李倾曲的剑招,宴雪行躲在他的身后一掌拍在他身下的马背!那马立即受惊猛甩,把背上的李倾曲颠得七荤八素,最后不管李倾曲如何拼尽全力,竟也控制不住惊马,李倾曲无奈只好放弃跳马,那马得了自由死命一般向前奔跑,疾乱的马蹄差点踏破李倾曲的头顶,气得李倾曲抱头鼠窜站到手下身后惊魂未定半天,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骂道:“好你个臭道士!都给本督上!”

番役们得了命令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向宴雪行飞扑过去。

:“把姓宴的给本督大卸八块!本督主就不信了!我们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他赤手空拳?!”

本来番役们对宴雪行还心存忌惮,毕竟仙君的名号如雷贯耳,神通广大如清玄仙君且不说刚才把他们督主给弄得狼狈不堪,就是这个清玄仙君据说会咒语,得罪他不知道会倒什么大霉呢!然而李倾曲这么一吼,番役们也不再犹豫,纷纷将宴雪行围成一个圈,凶狠的眼神看似恶狼扑食。

:“督主何必赶尽杀绝?!贫道乃修道之人,不想枉生杀孽!”

李倾曲很是得意:“仙君大人若是怕,自我了断本督主可以赏你个全尸,下去见了先皇,也别说咱家心狠手辣!”

宴雪行冷笑:“督主以为就凭他们能拦住贫道?”

李倾曲人多势众,只当宴雪行在说狠话,当下手一扬,为首的番役们得了命令,纷纷举起武器想向宴雪行砍了过去。

李倾曲就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首先围攻宴雪行的几个番役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他们武功深厚并且配合十分默契,就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都未必能赢过他们。

然而李倾曲多少低估了宴雪行的身手,哪怕被番役围着,其中还有使不同兵器的厂番,宴雪行面上仍然看不到一丝惊慌,此时的他已经夺过去一名厂番的长刀,那边刀剑“乒呤乓啷”的打斗声不停地响,好不容易手下使着“铁索连环”逼退宴雪行,眼看着接踵而至的尖刀就要刺穿清玄仙君那不染纤尘的皮囊,哪知宴雪行微侧头躲避,尖刀与“铁锁连环”互相碰撞!厂番们再回头,便看到宴雪行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张符咒!

厂番们扑空很是不服,看见宴雪行毫发无伤,为首几人咬牙切齿举起刀剑便砍,然而宴雪行飞快念着咒语,手诀中心符咒金光一闪,随着宴雪行一指,符咒落入一人身体,那人是个使着双刀的厂番,看起来应该是李倾曲手下得力的干将,察觉有东西落入身体,他先是低头一看,再抬头,便感觉有东西在他身体里钻,他开始止不住身体抖动!同伴见他中了符咒皆是一惊!不安的情绪在围攻几人眼中蔓延,不约而同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天旋地转一阵晕颤,然后听见双刀番役抽搐一般骨头“咔擦咔擦”地响,仿佛被什么东西重新安置骨骼,从脚底一直到头顶,一股诡异的力量将那双刀厂番如同烟囱一样瞬间撸直!直到看见同伴狰狞异常的表情,厂番们头皮一阵发麻!这究竟中了什么样的巫术?!怎么像鬼上身似的?

厂番们神情紧张,紧了紧手中的兵器,再看向双刀番役时,厂番们发现他双目变得赤红,看似挣扎又像是快要发狂!

宴雪行在双刀番役身后首先发起进攻,厂番们来不及多想,迅速形成阵型作防御,然而就是他们配合默契,宴雪行的刀法却没有一丝破绽,变化莫测的刀法加上深不见底的内力,宴雪行一刀砍过去便击退一片,围攻几人勃然变色,受宴雪行刀法影响,纷纷不同程度向后退去。

:“双刀占!快醒醒!”

不远处有番役大喊,不叫还好,一喊那双刀番役像完成某种呼应,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且凶狠,抡起双刀飞快向声音方向攻击过去!

李倾曲脸色黑得吓人,此时他再也坐不住了,挥手示意所有的番役一拥而上!

双刀番役中的是宴雪行用精血修成的“摄魂咒”,不但双刀砍得又凶又猛,而且“摄魂咒”激发出他体内所有潜能,思想更被宴雪行控制,双刀番役连手砍翻几个同伴,一时间断肢与喷溅的血液肆意乱飞!宴雪行有了傀儡帮手,动作不再缩手缩脚,而是弯刀向前一挥!剑气如长虹破空一般势如破竹!

李倾曲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望着不断倒下的手下,李倾曲目光中似能滴出火来!

:“弓弩营!上!”

李倾曲一声令下,一排身穿褐色厂服的番役立即手持弓箭,纷纷瞄准宴雪行。

一时间弓弩齐发,围攻的厂番们立即退到一边,箭矢如雨一般飞向那如仙人一般的道长!

宴雪行举刀抵挡,随着“砰砰”箭矢与刀碰撞的声音,弯刀刀口很快钝化卷曲!由于之前的砍杀,宴雪行身上那从狱卒剥下来的玄青色外袍已经被大朵大朵暗色渲染,再加上他白皙脸颊有点点猩红的雪梅,箭矢如夺命银蛇射来时,宴雪行身体灵活如一只暴风雨中急于逃命的飞燕,仿佛咫尺毫厘就会丧身箭林之中!

手持箭矢的厂番兴奋异常,那种集体追杀猎物的快感让他们眼角都在闪动着激动的光芒!

然而疲于应对的宴雪行还暂时失去对双刀番役的控制,这边没来得及重新念咒,那边就已经有厂番在拉着双刀番役离开,宴雪行眉心微皱,这样下去他非得交待在这里不可!他在狱中都尚且毫发无伤!总不能到了外边还能功亏一篑不成?

宴雪行手中弯刀卷起一把箭矢往回甩去,立即又倒下去几人,厂番们一惊!愣神之际,宴雪行竟又双手合了个剑诀,口中飞快念出咒语,那边被番役控制的双刀厂番突然红目一睁!手上动作突然力大如牛!双刀番役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同伴,两把钢刀如同两扇密不透风的白墙,打斗中,身边同伴被砍得哀嚎不绝,双刀番役也飞快地跳到宴雪行身前挥舞着钢刀,为他挡去大多数箭林,从李倾曲的视角望去,宴雪行躲在身后念着咒语,如同驱使妖魔的神明。

:“妈的!”

李倾曲暗骂一声,夺过身边一人的弓箭,瞄箭对准!只听见“嗖”地一声,箭矢穿过双刀番役的耳垂刺向后面!宴雪行此时正忙着一边念咒一边应对从刀墙中漏出的箭矢,那支李倾曲射出的冷箭冷不丁擦着他白皙脖颈皮肉而过,虽然只带走微不可察的一点,然而宴雪行感觉脖颈一疼!低头把手摁在擦伤处地方,无法察觉那里正在快速地变黑化脓!

箭上有毒!

意识到这点,宴雪行立即躲在双刀傀儡身后,把内力聚于指尖,企图一寸一寸将脖子上的箭毒逼出体外。

然而傀儡虽然好用,但双刀番役来回躲避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抵挡全部的箭矢,宴雪行只能一边逼出箭毒一边抵挡 。

厂番们看见督主射中宴雪行,纷纷眼里向李倾曲投去崇拜的神色,李倾曲亦十分得意,东厂的“蚀骨散”是何等威力?只要粘上一点无不化为血水而亡,他立即狂妄地挥手喊停剩余的弓箭手,他要亲手杀了宴雪行!要将曾经那个天子都奉若神明的清玄仙君一点一点踩在脚下,受千刀万剐而亡!

再没有什么能比将高高在上的神明踩在脚下的感觉更令人疯狂?!然而突然停下攻击却让宴雪行有了喘息之机,他本就百毒不侵之身,就算东厂用毒再厉害,只要把毒逼出体外却也不成问题!

李倾曲与剩下十余名厂番用一种近似疯狂、嗜血的目光看着宴雪行,若是平常人可能会被这种赤裸裸的变态杀意吓得心惊肉跳,然而中了宴雪行“摄魂咒”的双刀番役却像个最忠诚的奴仆,死死护在宴雪行身前!

:“给本督主上!谁能亲手诛杀清玄仙君,本督主赏他百户!”

李倾曲一声令下,手下便像饿狼一般扑向宴雪行!李倾曲那白得不同寻常的脸庞也因为兴奋而闪现出一丝变态的红霞。

厂番们大多使的都是钢刀,之前双刀番役就因为有毒的箭矢刺中早已神志不清,面对一把把白晃晃的尖刀刺来,宴雪行最终抛弃了他最忠诚的仆人,夺过双刀番役的钢刀同时,也一把将双刀番役推了出去。厂番们早已杀红了眼,更何况这双刀占因为中了巫术杀了这么多同伴,厂番们出手狠厉,三刀两刀将碍事的双刀番役大卸八块,纷纷刀尖刺向宴雪行!

对于宴雪行来说,这些厂番算不得武功多么高强,但神灵难抵难缠的鬼,宴雪行之前给双刀番役用了用精气所写的“摄魂咒”,驱动时也要精气念咒,再加上被李倾曲暗箭所伤,宴雪行其实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不想再跟李倾曲纠缠下去,想着快意杀他几个厂番震慑便趁机逃跑,然而疯狂的番役们却不答应,李倾曲的软剑也像神出鬼没的毒蛇一般准备时时夺走他的性命!

远远低估了阉奴的疯狂,宴雪行一时竟脱身不了,正在心里着急,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大喊:“师父!‘祭仙拂’!”

宴雪行定睛一看,不知何时阉奴身后竟出现了一名身穿青衣道袍的青年,听到喊声,宴雪行往他手上看去,青年手上拿着的不是仙门的祭仙拂又是什么?

青年面露焦急,看起来十分担心,待宴雪行看清楚他的面容,一股怨恨却从心底升起,然而他微蹙双眉,手上动作只是略微迟疑,便伸手接过了青年抛过来的祭仙拂 。

有了祭仙拂,宴雪行突然如有神助,飞身退后躲开密集刺向他的尖刀,手中祭仙拂便如银龙入海一般闪动着白色的拂须,那尘须甩动时如千斤重担,散开时又如锋利钢丝一般能刺穿人的身体,厂番们近身不得,气得李倾曲回头大怒:“王苟!竟欺骗本督!”

青年吓得身体一缩,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按道理说救了自己的师父青年人理应开心,然而他却一副像吃了狗屎一样的表情,李倾曲可没想这么多,正想一掌劈了这个背叛自己的骗子,可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身后宴雪行嘴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便看到那个曾经他可望不可及的蓝仙君跪倒在地。

:“王苟?原来这才是你原本的名字?!”

:“……师父!”

:很好!原来你也知道你不配为师给你的名字!”

听到宴雪行说“为师”,跪在地上的青年泣不成声,顾不得地上的石头锋利,青年人不停地用力磕头,仿佛这样可以勉强减轻身上的罪孽。

:“这…怎么回事儿?!”李倾曲忍不住心里疑惑,焦躁喝问道。

青年抬起头露出淌满泪水的脸,宴雪行看见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冷笑道:“从前教你武功、医术总偷奸耍滑,你唯独对用毒功夫上了心,当年你莲生姑姑多么心思单纯的人,她怎么可能恶毒到用毒去伤害你沈叔?”

青年人面露愧疚,当年他初碰毒经,不过想通过莲生姑姑的手来试一下毒,刚好莲生姑姑那时害怕回去滇州,青年想不过是平常毒药,就算沈叔真中了毒,有师父在沈叔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只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后来出现的黑衣人,杀害李伯福婶他们不说,沈叔和师父,就连自己都差点丧命。

提起这事,宴雪行露出更加厌恶的表情,他知道当年蓝新始唆使莲生毒害沈赫有笑面书生逼迫的缘故,但他没想到至始至终自己以为的徒弟竟一丝顾及彼此的师徒之情。

:“刚刚你知道我难以脱身,面对突然出现的祭仙拂断然不会拒绝,然后你把毒药涂在拂须上,只等贫道驱动祭仙拂,毒药便会瞬间顺着鼻息进入贫道的体内,始儿啊始儿!为师还想着你回头是岸,原来还是从前那般狼心狗肺!”

宴雪行看向蓝新始的眼神里充满怨恨,蓝新始…不,应该叫他王苟,他原本是个无人在意的贱民后代,被父母买掉时,还幻想父母因为爱惜不愿他跟着他们颠沛流离,然而他从未想过父母会为了区区一块饼就把自己卖了,卖给走江湖的老道士。他做过苦力,进过象姑馆,还跟老道士干过许多坑蒙拐骗的事情,小小年纪见惯了世态炎凉,要不是遇到宴雪行,估计王苟这辈子就只能是个小偷小摸的小贼,是宴雪行把他带到京城,见识过最繁华的都城,见到过世间最尊贵的天子,他想自己大概也算出人头地了。他把父母接来京城,让父母见证自己曾经弃如敝履一般的儿子如今伺候在君王身侧,有时看着父母谄媚讨好的嘴脸,王苟甚至会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仿佛就是戚长锋、李成凉那样的大将军也不过如此!他王苟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然而王苟清楚自己不过借着师父的势,师父也不过是因为得了天子的宠信,师父就算再神通广大,他能和皇上比,能和未来的天子比吗?

他不过想要一个前程而已,他从未真正有过陷害师父和沈叔的想法,只不过从一开始的侥幸,到最后的逼不得已,王苟明白,自己与宴雪行的师徒情份已尽,他也再不能回去被叫“始儿”的日子了。

王苟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宴雪行,身后的李倾曲听到对话却是一喜!

曾经目空一切的清玄仙君如今被自己的好徒儿下毒陷害,如此说来,自己只要落井下石便可以将轻易他杀死?!

李倾曲想想就兴奋!不知不觉眼里露出凶光,趁着宴雪行不注意,李倾曲小心向前靠去。可宴雪行听觉何其灵敏?很快察觉出李倾曲的动作,此时宴雪行眼底和嘴唇发黑,额头也在不停冒着冷汗,看样子宴雪行身上剧毒已然发作,就算医术高明如他,一时竟也没有战胜李倾曲的可能。

:“督主大人!贫道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只是奉劝督主一句,这孽障今日能背叛师门,背叛太师,他日也一定能背叛你!”

李倾曲脚步一顿,笑道:“这便不劳仙君大人费心了!王苟他日若是反骨,咱家有的是手段!不过清玄,同知大人噩耗传来时咱家还在想,是不是哪个不识趣的主放出来的假消息,后来多番查证,沈同知确实死在了关楼!咱家也劝仙君大人莫要挣扎了!黄泉路上,沈同知还在等着您呢!”

李倾曲的声音阴柔尖细,阴阳怪气的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宴雪行冷笑一声,冰冷的眼神瞥了一眼王苟,最后轻声叹息道:“虽然你忘恩负义,不过贫道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很多事情必定会有更改,从前裕王深受卜术所困,‘二龙不得相见’的预言如今只剩下他这么一条真龙,天行宫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贫道若是裕王,第一个便是拿你这个从前的仙君徒弟开刀!这些年你该捞的钱已经捞得差不多了吧?李督主身为新皇鹰爪,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要跟他合谋呢?”

宴雪行说到最后语气平静,王苟脸色一白,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整个人都蔫了下去!他抬头看着宴雪行,这个他曾经以为会包容自己胡作非为的师父,对自己的恨居然已经到了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地步了吗?

:“师父…!您当真如此恨始儿了吗?”

王苟满脸苦涩,如师父所说,新皇对卦卜之术深恶痛绝,从前便恨死了先皇身边借着卜术胡言乱语之人,连过去大臣们升迁都与青词有关,如今新皇继承大统,整顿朝纲可不正好拿他这个没有根基的天山派余孽以儆效尤么?

宴雪行不可置否,此时他脸上毒气几乎化成一团黑云,王苟看不清楚师父的面目,可师父嘴角那抹嘲讽却十分刺眼。

王苟苦涩一笑:“师父冰雪聪明,居然临死前都不肯饶了徒儿!您还是那个心怀慈悲的仙君大人吗?…哈哈哈哈!”

王苟突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带了几分愤恨与不甘!

:“师父啊师父!要怪就怪您当年有眼无珠,救下苟儿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王苟眼神瞬间变得癫狂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疯狂往宴雪行的身上刺过去。

宴雪行见状举起祭仙拂猛地一甩,拂尘“啪”地一声落在王苟的胸口,王苟立即被甩飞出去,落在地上时还不停吐出血来。

:“贫道怕脏!自有人会取你性命!”宴雪行声音冰冷,目光似有所指看向了不远处的李倾曲。

龙泉寺时,师父哪怕听闻噩耗,癫狂之下也没有取自己的性命,如今居然不愿脏污了手!可师父看似仁慈,却已把话挑明,即使东厂阉奴对自己有收买之心,然而宴雪行不但在二人面前说明利害关系,就算李倾曲不计前嫌留用王苟,王苟也不敢完全相信李督主,毕竟谁知道李倾曲会不会为了向新皇邀宠而出卖自己?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两人便开始了隔阂,哪怕为了利益也不可能做到双方完全没有提防!

师父还是这么厉害!他能在先皇天行宫里掌控一切,今天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使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王苟倒在地上又哭又笑,看向宴雪行的眼神是又敬又恨:“师父不要怪徒儿!恐怕你也看不到徒儿落魄下场了!这次毒药是徒儿试炼了七七四十九日,集成各种至阴毒物制成,哪怕师父武功再高!医术再怎么天下无敌!您也解不开这天下第一奇毒!哈哈哈…怎么样?徒儿其他学不好,练毒的技艺怎么样?徒儿还没给这药起名字呢!不如就叫它`戮仙散’如何?哈哈哈…!”

王苟最后疯狂大笑,毕竟是曾经悉心教导的徒弟,不说让他学成大儒开班授徒,也不说武功医术能悬壶济世,至少能明辨是非,做个知恩图报的人吧?然而宴雪行看错了他!当时只觉得他可怜,即使王苟出身卑贱并且资质平庸,宴雪行仍愿意倾囊相授,没想到今日反而中了这孽畜的毒手!

想到这,宴雪行捂着心口猛地吐出一口黑血,他眼睛里布满一道道黑色的蛛丝,由于毒药的作用,看着满地陈尸,宴雪行感到自己身上仿佛也在散发着腥臭腐烂的气息。

师徒二人冷眼相对,一时竟看不出谁更恨谁!一直手持软剑的李倾曲却面露兴奋!不管是神通广大的清玄仙君还是这善于使毒的王苟,显然他们都已深受重伤!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李倾曲不假思索,全身意念将十成内力灌于剑上!

:“仙君大人!这次就让咱家送您上路吧!”

李倾曲说完,剑尖直指宴雪行,他的剑势又快又凌厉,宴雪行口中仍在汩汩冒着黑血,眼看软剑就要刺中宴雪行的眉心,哪知面前突然起来一阵浓烟,软剑落了空,面前也被迷雾挡去了去路!

李倾曲可不想失去杀清玄仙君的机会,立即冲进浓烟里去找,结果转了一圈,浓烟散去时,李倾曲站在原地失去宴雪行的踪迹,再往四周看去,不知何时,连王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

李倾曲最后攻击宴雪行的时候,其实宴雪行早已被毒药侵蚀得看不清楚东西,只模糊看见有东西刺过来,幸好他动作够快,推动一张“遁火令”符咒,当李倾曲还在迷雾里转圈时,宴雪行已经凭着最后的意志力,向林麒消失的方向走了十多里。

走过一片荒地,宴雪行明显感觉身上像要被撕开一样,他已经无力支撑,终于扶着荒地里的一颗矮松停了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仅剩的一枚药丸,那是他炼的“百毒丹”,可以解百毒,然而王苟炼毒功夫不错,又对“百毒丹”药性了如指掌,王苟本就奔着夺取宴雪行性命去的,所以估计丹药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宴雪行看了看周围,郁郁葱葱的杂草看起来勃然生机,这便是自己最后的葬身之地了吧?宴雪行还以为自己会死在秋天或者冬日,毕竟那样只会让自己显得更悲凉!然而这最后栖身之所居然还能隐蔽一二,杂草掩盖至少还能给自己一点最后的体面?谁知道呢?!最终都逃不过烂泥一堆吧?!

宴雪行心里绝望到了顶点,此时他已经没法想更多事情,他想不起年少时师门的颠沛流离,想不起滇州在老师门下时看过的圣贤书,更想不起曾经天行宫连天子都俯首帖耳的占卜卦数;他想起在天牢里的日日夜夜,想起曾经那些令人难熬的日子里,自己有多么懊悔没有及时与沈赫功成身退!什么仁慈?什么功名?都不过梦一场!梦一场罢了!

宴雪行意识开始模糊,他努力想起沈赫的样子,他想只要他把他记住了,到了阎罗殿总能找到他,等自己找到了他,他要跟他说,他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听他的话退隐滇州,都怪这京城的繁华迷人眼,他始终舍不得离开,不然他们就可以从此安稳快活一生了。

或者不用一生,他只要他再抱他一次就好!哪怕最后一次!

然而那个午夜梦回不知缠绕自己多少次的人,宴雪行无论怎样集中最后一点意识竟也想不起来他的轮廓!他们已经久连对方样子都想不起来的程度了吗?这样到了泉下他怎么找他?然后他们会不会因此走散,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想到这,宴雪行从一开始的呜咽到后来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仿佛胸口撕心裂肺的疼抵不了心中痛楚半分!

:“阿雪!阿雪…!”

恍惚中有人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多么焦急又多么熟悉,仿佛是从天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宴雪行不由得一愣!这好像…沈赫的声音?!他没死?他们竟然都是骗他的?!

宴雪行慌乱四处寻找,然而毒气障目他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哪怕他睁大了眼睛也只能看到迷糊的草和树,甚至他都分不清楚面前的是不是草,又或者是不是树?!

:“沈赫!沈赫!你在哪…”

宴雪行狼狈得像个孩子,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像无数次自己幻想的那样的,不过是自己再一次走火入魔罢了?!

:“阿雪…!”

就在宴雪行快要放弃的时候,耳边竟又传来一次呼唤!宴雪行听得清楚,那声音里带着焦急与心痛!宴雪行还想听得再清晰一些,哪怕最后声音会随着自己的死去灰飞湮灭!

然而不管如何用力,丹田竟像早已决堤泛滥的洪水再也凝聚不起来,又试了一次,宴雪行脸上的泪胡乱淌着,他终究没能看清楚面前分毫!

周围再次恢复安静,宴雪行也停下来折腾,一双布满黑色蛛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他不甘心!不甘心最后的呼唤竟然会是自己的幻觉!

沈赫!是你吗?究竟是不是你…?

宴雪行嘴里呜咽着,随着抽搐,黑色污血把他口鼻填满,加上他早被毒血侵蚀肿胀的脸,他竟会死得面目全非吗?

面前暗了下来,疼痛让宴雪行再也无法思考,他只觉连黑暗都在瞬间颠倒,耳边还是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宴雪行想要回应,然而沉重的身体连眼皮也开始都掀不起来了,只有在他眼中最后的一丝光亮里,有一双靴子在向自己奔来,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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