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痕的剑，是在第七道黑雾涌来时出鞘的。
玄铁剑身在地脉通道的微光里泛着冷白，剑穗上的狼牙配饰擦过岩壁，发出细碎的磕碰声，像在数着某种无形的节拍。他站在通道拐角的阴影里，玄色衣袍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淬了冰的星子，死死盯着前方涌动的灰雾——那雾里裹着的，是十几个被魂气侵蚀的江州城卫兵，他们的甲胄早已被黑纹爬满，手里的长刀拖着地面，火星溅在青铜色的灯盏碎片上，发出刺耳的尖鸣。
“君统领？”灵悦的声音带着惊惶。她刚将最后一枚银针刺入铁牛的百会穴，转身就看见这抹突然出现的身影。三天前江州城戒严时，这位镇守北境的将军还在城主府与守军议事，此刻却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处密道。
君无痕没回头，剑尖微微下沉，指向那些卫兵的脚踝。那里的黑纹最密，像无数条小蛇在皮肤下游走——这是种魂术最脆弱的节点，也是他在北境与魂域邪祟周旋三年，用百具尸体换来的经验。
“让开。”他的声音比玄铁剑更冷，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这些‘种尸’，留着只会浪费灯油。”
话音未落，剑光已动。
不是楚墨尘那种带着金流的炽烈，也不是铁牛挥斧时的刚猛，君无痕的剑快得只剩下残影。玄铁剑像道月光，贴着地面掠过，精准地斩在每个卫兵的脚踝处。黑纹在剑光中爆发出青烟，那些卫兵的动作骤然停滞，空洞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痛苦，随即又被更浓的灰雾吞没。
“斩脚没用！”灵悦急道，她认出这些卫兵的铠甲——是负责看守粮仓的近卫队，三天前还帮她搬过草药箱。此刻他们断裂的脚踝处正涌出灰黑色的浆液，落地后竟化作新的虫豸，张着钳状嘴往苏瑶的石床爬去。
君无痕的剑在半空中划出个圆弧，剑气掀起的劲风将虫豸扫成齑粉。他落地时，剑尖挑起块燃烧的火把，玄铁剑身在火光中映出他眼下的青黑——那是常年熬夜推演军阵留下的痕迹，却让他的眼神更显锐利，像鹰隼盯着猎物。
“我知道没用。”他屈指弹了弹剑身，火星溅在最近的卫兵脸上，烫出个焦痕，“但能让他们慢下来。”
灵悦这才注意到，他左手捏着个青铜罗盘，盘面刻着与楚墨尘灯盏碎片相似的金纹，此刻正顺着指针的方向微微发烫。罗盘边缘贴着张泛黄的符纸，上面的朱砂字迹与斗篷人青玉瓶上的篆刻隐隐相冲，发出细微的嗡鸣。
“这是……镇魂司的‘寻踪盘’？”灵悦失声惊呼。传闻北境镇魂司掌握着克制魂域的秘宝，这罗盘正是其中之一，能追踪魂气最浓郁的源头。
君无痕没否认，罗盘指针突然剧烈跳动，指向通道深处黑雾最浓的地方。“斗篷人在那边设了‘养魂阵’。”他的剑往那个方向虚劈了一下，剑气切开的黑雾里，隐约能看见无数青灰色的虫卵挂在岩壁上，像串发霉的葡萄，“这些种尸，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
石床上的苏瑶突然瑟缩了一下。她心口的灯盏烙印泛起金光，那些挂在岩壁上的虫卵竟同时颤抖起来，外壳上浮现出与烙印同源的纹路，像是在恐惧，又像是在呼应。
君无痕的目光落在苏瑶身上，瞳孔微缩。他见过无数与魂域相关的器物，却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灯座”——那烙印里流淌的金流，纯净得像未被污染的北境冰川，与他罗盘上的金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震得他指尖发麻。
“她就是楚墨尘要护的人？”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灵悦下意识挡在石床前：“君统领想干什么？苏瑶她……”
“不想干什么。”君无痕收回目光，剑峰转向通道深处，“但她心口的灯座，是破阵的关键。”
他的话刚说完，通道深处突然传来沉重的碾压声。黑雾如同被搅动的墨汁，翻滚着涌出个巨大的身影——那是尊用青黑色岩石雕琢的傀儡，高约三丈，胸口嵌着颗人头大小的灰晶，晶体内隐约能看见无数细小的虫豸在蠕动。傀儡的手臂是两根锈迹斑斑的铁矛，矛尖滴落的黑液落在地上，瞬间腐蚀出两个深坑。
“是‘镇墓傀儡’。”君无痕的罗盘发出刺耳的警报，“斗篷人把地脉里的阴石挖出来做了傀儡心，再用虫卵的魂气驱动。寻常刀剑……”
他的话没说完，傀儡已挥矛刺来。铁矛带着破空的呼啸，逼得灵悦只能连连后退，银针在如此巨大的力量面前，根本起不到作用。君无痕的剑迎了上去，玄铁与铁矛碰撞的瞬间，他只觉手臂剧震，虎口被震得发麻，剑穗上的狼牙配饰都险些震落。
“寻常刀剑确实没用。”他借力后退，玄铁剑在岩壁上划出道火星，“但它怕灯座的金流。”
灵悦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那句话是说给昏迷的苏瑶听的。果然，傀儡胸口的灰晶在靠近石床时，突然泛起焦痕，那些蠕动的虫豸疯狂撞击晶壁，却怎么也冲不出来，只能在里面发出细碎的啃噬声。
苏瑶的心口烙印金光大盛。她似乎在梦中感受到了威胁，眉头紧蹙，小手死死攥着楚墨尘留下的灯盏碎片，指节泛白。碎片与烙印之间的金流越来越亮，竟在她身前凝成道半透明的光盾，将傀儡的铁矛挡在三尺之外。
“就是现在！”君无痕低喝一声，玄铁剑突然迸发出与罗盘同源的金纹。他足尖点地，借着光盾的反作用力腾空而起，剑尖直指傀儡胸口的灰晶——那里的焦痕最密，是阴石与虫卵结合的弱点。
傀儡似乎察觉到危险，猛地转身用后背撞向岩壁。君无痕的剑擦着灰晶划过，只在上面留下道浅痕，自己却被岩壁反弹的力道震得气血翻涌，玄色衣袍的袖口渗出丝血迹。
“它在保护晶核！”灵悦急道，她看见傀儡的铁矛突然转向石床，矛尖的黑液滴落在光盾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光盾快撑不住了！”
君无痕落地时，罗盘指针已疯狂旋转，指向傀儡脚下的阴影。那里的黑雾比别处更浓，隐约能看见个用鲜血画成的阵眼，阵眼中心插着根白骨法杖——正是斗篷人操控傀儡的媒介。
“我去破阵眼，你想办法让灯座的金流再强些！”他将罗盘塞进灵悦手里，玄铁剑在掌心转了个圈，剑穗的狼牙在火光中闪着嗜血的光，“记住，盯着傀儡的关节，那里的阴石最薄。”
灵悦握紧发烫的罗盘，忽然明白了他为何敢孤身闯入这地脉密道。这位北境将军看似冷漠，却比谁都清楚如何利用身边的一切——苏瑶的灯座，楚墨尘留下的金流，甚至是傀儡自身的弱点，都被他纳入了算计。
“苏瑶，醒醒！”灵悦趴在石床边，将罗盘贴在她心口的烙印上，“想想楚墨尘！想想你们要守护的江州城！”
苏瑶的睫毛颤了颤。她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心口的烙印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炽烈。那些原本挂在岩壁上的虫卵在金光中纷纷炸裂，腥臭的浆液溅在傀儡身上，竟让它的动作迟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迟滞，给了君无痕机会。
他像道黑色的闪电，贴着傀儡的铁矛滑到它脚下，玄铁剑带着金流刺入阵眼的白骨法杖。法杖发出凄厉的尖啸，表面的符文寸寸碎裂，那些镶嵌在法杖上的细小头骨，眼眶里的幽光同时熄灭。
傀儡的动作彻底停住了。它胸口的灰晶失去了魂气支撑，开始从内部崩裂，无数虫豸的尸体从裂缝中涌出，落地后化作滩黑水。君无痕没给它喘息的机会，剑峰顺着傀儡的关节缝隙刺入，玄铁剑上的金流如同附骨之疽，顺着阴石蔓延，将整尊傀儡的岩石躯体都染上了青铜色的纹路。
“轰隆——”
傀儡在金流中崩解，碎石混着黑液砸落，却在靠近石床时被光盾挡开，溅起满地的烟尘。君无痕站在烟尘中央，玄色衣袍已被黑液腐蚀得千疮百孔，左臂的伤口正渗着血，滴落在罗盘上，与盘面的金纹融为一体，发出奇异的红光。
“阵破了。”他用剑支撑着身体，声音有些发虚，“但斗篷人……”
话音未落，通道深处传来声冷笑。黑雾如同被无形的手卷起，露出个穿着灰袍的身影——正是斗篷人。他手里的青玉瓶此刻已布满裂纹，瓶中溢出的魂气比之前稀薄了许多，但那双藏在兜帽下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苏瑶心口的灯盏烙印。
“君无痕，北境镇魂司的‘无痕剑’。”斗篷人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没想到卡洛斯的人会插手魂域的事。”
君无痕的剑猛地抬起：“你认识卡洛斯？”
卡洛斯——这个名字像道惊雷在通道里炸响。灵悦脸色骤变，她在艾瑞克的实验室日志里见过这个名字，那是诺亚组织曾经的首领，也是“凤凰计划”的始作俑者。难道斗篷人与诺亚组织有关？
斗篷人没回答，只是将青玉瓶往地上一摔。碎裂的瓷片在空中化作无数灰黑色的飞虫，像片乌云般朝着苏瑶扑去。“把灯座交出来，我可以让你带走剩下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诱惑，“否则，江州城会变成第二个‘凤凰巢’。”
君无痕的剑舞成道密不透风的光网，将飞虫斩落大半。但飞虫太多了，不断有漏网之鱼突破剑网，撞在光盾上发出噼啪的爆鸣声。他左臂的伤口越来越痛，那里的血珠滴落在地上，竟与飞虫的尸体产生了反应，冒出刺鼻的白烟。
“他的魂气里有卡洛斯的基因毒素！”灵悦突然想起海伦娜的研究报告，“北境镇魂司的人对这种毒素没有抵抗力！”
君无痕的动作明显迟滞了。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玄铁剑上的金纹黯淡了许多，连带着光盾的光芒都弱了下去。飞虫趁机咬破光盾的一角，朝着苏瑶的脸颊飞去。
就在这时，石床上的苏瑶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里跳动着与灯盏同源的金焰，心口的烙印浮现在皮肤表面，与楚墨尘留下的灯盏碎片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那些扑到近前的飞虫在金焰中瞬间化为灰烬，连丝烟都没留下。
“你说的卡洛斯……”苏瑶的声音里混着器灵的威严，不再像个柔弱的女孩，“是不是那个把活人心脏塞进灯座的黑袍人？”
斗篷人的身体猛地一震，兜帽下的眼睛闪过难以置信的光：“你见过他？不可能！他早在三年前就被……”
“被镇魂灯的器灵封印在魂域了，对吗？”苏瑶缓缓坐起身，心口的烙印金光大盛，照亮了她眼角的泪痣——那是楚墨尘用自己的血为她温养魂灯时，留下的印记，此刻正与烙印呼应，发出温暖的红光，“器灵告诉我，你是他的残魂所化，想借我的灯座重见天日。”
君无痕的剑微微一顿。他终于明白罗盘为何会对苏瑶产生强烈的共鸣——这女孩不仅是灯座，更承载着镇魂灯的器灵，那些关于卡洛斯的秘密，早已刻进了她的血脉。
斗篷人不再掩饰，兜帽下的脸渐渐扭曲，露出半张被烧伤的皮肤，上面的纹路与卡洛斯实验室日志里的画像一模一样。“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就更该交出灯座！”他的声音变得尖利，“想想那些被魂域折磨的人！只要我能重掌‘凤凰巢’，就能让他们摆脱痛苦！”
“摆脱痛苦？”苏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灯盏碎片上，“就像铁牛那样，被虫卵啃噬神智？就像那些卫兵那样，变成没有灵魂的傀儡？”
她的指尖划过心口的烙印，那里的金流突然顺着血脉涌向四肢，在她身后凝成尊巨大的灯盏虚影，灯芯处跳动的火焰，竟与君无痕玄铁剑上的金纹产生了共鸣，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楚墨尘说过，真正的解脱不是逃避痛苦，是带着伤疤活下去。”苏瑶的声音传遍整个通道，金流如同潮水般涌向斗篷人，“这盏灯，从来不是谁的工具，是用来照亮回家的路的。”
斗篷人在金流中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如同被点燃的纸人，在金焰中迅速消融，只留下段残缺的白骨法杖，上面刻着“凤凰巢”三个字，在金焰中渐渐化为灰烬。
通道深处的黑雾随着斗篷人的消散而退去，露出岩壁上那些尚未孵化的虫卵。苏瑶操控着金流漫过那些虫卵，它们在金焰中安静地爆裂，没有腥臭，只有淡淡的荧光，像无数颗星星落在地上。
君无痕看着这一切，玄铁剑上的金纹渐渐平息。他走到石床边，看着苏瑶苍白的脸，忽然将罗盘递了过去：“这东西，或许能帮你找到楚墨尘。”
罗盘指针指向通道外的方向，那里的金纹反应最强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灯座。
苏瑶接过罗盘，指尖触到冰凉的盘面时，突然想起楚墨尘昏迷前的眼神——那里面有不舍，有决绝，还有种她当时不懂的、深沉的温柔。现在她懂了，那是守护的重量。
“他还活着，对吗？”她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君无痕点头，目光落在通道外的天光里。那里的金流与地脉的气息交织，形成道淡淡的光轨，像条通往希望的路。“北境有处温泉，能滋养本源。”他收起玄铁剑，狼牙剑穗在晨光中闪着光，“等你能下床了，我带你去找他。”
灵悦扶着苏瑶躺下时，发现女孩的手紧紧攥着罗盘，指腹摩挲着盘面的金纹，像是在触摸某种珍贵的约定。通道外传来江州城百姓的欢呼，夹杂着士兵清理废墟的声响，那些曾经被黑雾笼罩的角落，正一点点被晨光填满。
君无痕站在通道口，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远处城墙上重新升起的江州军旗，又低头看了看左臂的伤口——那里的血珠已凝结成痂，与罗盘留下的红痕交织，像道新的印记。
他知道，这场战斗还没结束。卡洛斯的残魂虽灭，但魂域与诺亚组织的联系，绝不会就此断绝。北境的冰川下，或许还藏着更多“凤凰巢”的秘密，等着他去揭开。
但至少此刻，他可以站在这里，看着这盏在黑暗中重新亮起的灯，看着那些在废墟中挣扎求生的人。这或许就是他父亲临终前说的“无痕守护”——不必留下姓名，不必追求荣耀，只要剑影所及之处，灯火永不熄灭。
天光越来越亮，将通道内的阴影彻底驱散。苏瑶的心口烙印渐渐沉入皮肉，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枚温柔的勋章。她在晨光中闭上眼，梦里有楚墨尘的笑脸，有灵悦的药香，还有君无痕那柄泛着冷光的玄铁剑，在远处的雾霭里，划出一道守护的弧线。
而那枚被她攥在手心的罗盘，指针始终朝着一个方向跳动，那里有属于他们的未来，有尚未熄灭的希望，像极了初春时节，埋在雪下的种子，正等着破土而出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