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九月初二，卯时。苏州织造署地下石室的空气凝滞如铁，混杂着朽木、霉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数十具红嫁衣骷髅整齐排列在织机四周，骨骼在琉璃灯的映照下泛着青白色的冷光，仿佛一群沉默的舞者，正等待着某个无声的指令。
阿夜摘下狼首面具，露出一张线条凌厉的脸。她蹲在最近的一具骷髅前，指尖轻触其肱骨与尺骨的连接处 —— 那里缠着几缕银白色的蚕丝，在灯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与普通蚕丝不同，这些丝线异常坚韧，即便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仍保持着弹性，用指甲刮擦时会发出细微的 “沙沙” 声。
“墨九，取镊子和瓷盘。” 她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在石室中回荡，竟压过了织机轻微的 “咯吱” 声。
墨九迅速从行囊里取出一套精巧的工具，镊子的尖端缠着软布，避免刮伤蚕丝。他将瓷盘放在地上，盘中铺着一层宣纸，纸上用朱砂画着简单的星象图 —— 那是司南根据星象铜符 “天枢” 绘制的简易北斗方位图。
阿夜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取下一缕蚕丝，放在宣纸上。丝线离开骨骼的瞬间，竟微微收缩了一下，仿佛有生命般。她凑近观察，发现蚕丝表面覆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在光线下呈现出虹彩般的折射 —— 这与洛阳密室刻漏喷出的血色液体成分有几分相似，都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光泽。
“司南，你看这里。” 阿夜示意司南过来，“蚕丝的结节方式很特殊，不是普通的纺织结。”
司南蹲下身，指尖悬在蚕丝上方，并未触碰。他随身携带的 “天枢” 铜符此刻正微微发烫，铜符表面的星纹与宣纸上的朱砂图产生了微妙的共鸣，空气中似乎有细微的电流声。“这是隋代官造机关常用的‘锁心结’，” 他低声道，“多用于傀儡关节的牵引，能承受三倍于普通丝线的拉力。”
墨九突然 “咦” 了一声，指着骷髅的腕骨。那里的蚕丝与骨骼贴合处，残留着一些暗黄色的物质，像是某种干涸的胶状物。他用镊子刮下一点，放在鼻尖轻嗅，又蘸了点随身携带的清水化开，液体立刻变成了淡褐色。
阿夜取过一根银针，蘸了点褐色液体，针尖瞬间变黑。“有毒。” 她眉头微蹙，“但不是常见的砒霜或鹤顶红，毒性更隐蔽。” 她想起神秘刺客使用的毒药来自《唐本草》记载，眼前的毒物或许也与某种古籍记载有关。
司南看着变色的银针，又看了看织机上的半成品锦缎：“可能与防腐有关。这些骷髅能保存得如此完整，甚至关节还能活动，恐怕就靠这蚕丝和胶状物。” 他拿起铜符，贴近蚕丝，铜符的温度骤然升高，蚕丝竟再次收缩，这次的幅度更大，几乎要从宣纸上卷起来。
“铜符能影响它？” 阿夜有些惊讶。
“星象铜符本就与隋代机关术渊源极深。” 司南摩挲着铜符上的 “天枢” 二字，“曾经发现，铜符可触发浑天仪的隐藏功能，或许对这种蚕丝机关也有反应。”
墨九突然拉了拉阿夜的衣袖，指着骷髅的肋骨。那里的蚕丝缠绕方式极为复杂，形成了一个类似齿轮的结构，每一根丝线都对应着不同的骨骼节点。他用炭笔在纸上快速画出结构图，又对照着织机上的锦缎纹路 —— 两者的排列规律惊人地一致，都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分布。
阿夜站起身，走到石室中央的织机旁。织机上的锦缎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已绣出的部分正是北斗七星的 “天枢”“天璇”“天玑” 三星，与第一卷令牌上标注的铜符位置完全吻合。她伸手触摸锦缎的背面，发现与骷髅身上的蚕丝材质完全相同，只是更粗一些，像琴弦般紧绷。
“织机在自动运转。” 阿夜突然意识到，“但没有人力，也没有水流或风力驱动，它怎么动的？”
墨九趴在织机下方，敲了敲机座的木板。声音空洞，显然内部中空。他用匕首撬开一块木板，里面露出了复杂的齿轮组，齿轮的齿牙上缠着更细的蚕丝，与骷髅身上的丝线相连。齿轮边缘刻着细密的刻度，对应着时辰，其中寅时的刻度被朱砂着重标出 —— 正是周老汉目睹骷髅提灯出行的时辰。
“是配重原理。” 司南恍然大悟，“利用蚕丝的热胀冷缩特性，配合齿轮的刻度，当室温变化到某个临界点，丝线收缩带动齿轮转动，进而拉动骷髅关节。” 他想起真凶利用均时差制造不在场证明，眼前的机关同样利用了自然现象的规律，只是更为精巧。
阿夜重新检查骷髅的脊柱，发现每一节椎骨上都有细小的孔洞，蚕丝正是穿过这些孔洞，将整个骨架串联起来。最诡异的是，颈椎的孔洞中还残留着几缕暗红色的纤维，像是某种织物的残片。“这不是蚕丝。” 她用镊子夹起纤维，“更像是…… 人的头发。”
墨九立刻取过放大镜，纤维在镜下呈现出明显的皮质层，末端还带着毛囊 —— 确实是人类的头发。他比划着手势，指了指头发的长度和色泽，又指了指骷髅的颅骨大小 —— 这应该是一位年轻女性的头发。
“李主事家失踪的新娘子。” 司南沉声道，“三年前失踪的那位，据说是苏州有名的绣娘，长发及腰。” 他想起地方志中记载的失踪案，时间与骷髅的腐朽程度大致吻合。
阿夜继续验骨，发现所有骷髅的耻骨都有明显的磨损痕迹，这在年轻女性身上并不常见。“她们生前可能长期保持某种姿势，比如…… 织布。” 她推测道，“结合隋代织锦工坊的背景，这些新娘或许都是织工的后代。”
墨九突然从一个骷髅的眼眶里取出了什么东西，那是一颗米粒大小的珠子，通体漆黑，却在光线下发出微弱的绿光。他将珠子放在瓷盘中，与蚕丝并排 —— 珠子的绿光与蚕丝的虹彩相遇，竟形成了一个微小的星象投影，恰好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磷光石。” 司南认出了这种矿石，运河浮标使用的定时爆破装置就含有类似成分，“与运河上的磷火同源。看来骷髅提灯的绿光，不仅来自灯笼里的油脂，还与这些嵌入骨骼的珠子有关。”
阿夜突然注意到，所有骷髅的右手无名指骨都比左手的略短一截，像是被刻意截断的。她数了数骷髅的数量，一共七具，恰好对应北斗七星的数量。“截断指骨可能是某种仪式标记。” 她猜测道，“隋代有‘织神祭’，祭品需残缺身体的一部分，以示虔诚。”
墨九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天平，将一缕蚕丝与同等重量的普通蚕丝分别放在两端，发现前者的重量明显更重。他又取来火折子，点燃一缕蚕丝，火焰呈现出诡异的绿色，燃烧时没有焦味，反而有种类似檀香的气息 —— 这与神秘血书的波斯香料味有些相似，但更淡一些。
“里面掺了东西。” 阿夜判断道，“可能是某种金属粉末，增强了韧性和导热性。” 这就能解释为何铜符靠近时蚕丝会收缩，金属粉末在磁场作用下产生了反应。
司南走到石室最深处的一具骷髅前，这具骷髅的红嫁衣最为完整，背后绣着半个星象图，与织机上的锦缎刚好能拼合。他取下铜符，贴近骷髅的胸口 —— 那里嵌着的铜镜突然反射出一道光，照在石室顶部的一块砖石上，砖石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印记，像是一个 “蚕” 字的篆体。
“这里有暗格。” 司南示意墨九过来，“用铜符试试。”
墨九将铜符嵌入印记，砖石应声而开，露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泛黄的绢纸，上面用隋代隶书记录着一些配方，其中 “蚕胶”“白磷”“乌头” 等字眼反复出现，还有一行小字：“以七月初七蚕蜕为引，合北斗方位，可保骨肉不腐，行止如仪。”
“这就是让骷髅行走的秘诀。” 阿夜看着配方，“蚕胶负责固定关节，蚕丝提供牵引力，磷光石发光，再加上毒药防腐……”
司南的目光落在配方末尾的落款上：“隋大业十三年，苏织云录。” 苏织云这个名字，在观星阁地下工坊的记录中出现过，据说是隋代最后一位宫廷织锦总管，也是司南父亲的故人。
墨九突然拉了拉司南的衣袖，指着织机下方的地面。那里的石板上刻着细密的刻度，与司南测算的真太阳时与平太阳时误差表极为相似，只是刻度对应的不是时间，而是方位。
“这些刻度指向七处地点。” 司南迅速辨认出，“其中一处就是西街的织锦铺，另一处…… 应该是李主事家的老宅。” 他想起周老汉提到的三年前失踪的新娘子，正是李主事的儿媳。
阿夜将验骨的结果一一记录在纸上：
1骷髅关节处的蚕丝含特殊锁心结，混有金属粉末与毒素
2骨骼残留的胶状物具有防腐性，与磷光石产生反应
3所有骷髅均为年轻女性，右手无名指骨被截断
4蚕丝与织机、铜符存在能量共鸣
“这些不是普通的尸体，是精心制作的机关傀儡。” 她总结道，“凶手不仅要杀人，还要用死者的骨架完成某种…… 仪式。”
司南收起 “天枢” 铜符，铜符的温度渐渐回落。他看着七具骷髅，突然意识到它们的排列方式与星象祭祀仪式的祭品摆放如出一辙，都是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这是在重现某种星象祭祀，” 他沉声道，“而祭品，必须是特定的人。”
墨九突然指向石室角落，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陶罐，罐口用蚕丝封着。他打开陶罐，里面装着一些女性的饰品，钗环上镶嵌的宝石与骷髅眼眶里的磷光石材质相同。其中一支金钗上刻着一个 “苏” 字 —— 与周老汉发现的灯笼木牌上的字一致。
“苏织云的后人？” 阿夜拿起金钗，钗尖的磨损痕迹显示它被长期使用过，“或者是…… 她的学徒？”
司南看着金钗上的 “苏” 字，又看了看织机上的锦缎，突然想起观星阁地下工坊的壁画描绘了司南父亲献上铜符的场景，壁画角落就有一个穿织工服饰的女子，腰间挂着同样的金钗。
“这里的秘密，可能与我父亲有关。” 司南的声音有些沙哑，“也与二十年前的玄武门之变脱不了干系。”
墨九突然吹了声口哨，指着织机上的锦缎。随着天光渐亮，石室顶部的气窗透进一缕微光，恰好照在锦缎的 “天璇” 星位上，那里的金线突然反射出一道光，在对面的石壁上投射出一个模糊的地图 —— 正是苏州城的坊市图，其中西街被用金线标出，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 “蚕” 字标记。
“第二枚星象铜符‘天璇’，可能就在西街。” 司南握紧了手中的 “天枢” 铜符，“而这些骷髅，就是指引我们找到它的路标。”
阿夜将验骨工具收好，重新戴上狼首面具。镜片启动的瞬间，所有骷髅关节处的蚕丝都发出了微弱的荧光，在黑暗中勾勒出一张巨大的星图 —— 这张图比残片拼接出的北斗残图更完整，甚至标出了 “天枢”“天璇” 两星的精确距离。
“该去西街看看了。” 阿夜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一丝金属的冷硬，“看看这‘蚕’字标记，到底藏着什么。”
墨九最后检查了一遍石室，将那卷配方绢纸小心地收好，又在织机上放了一枚铜钱 —— 那是观星阁的标记，用于追踪后续进入石室的人。
司南走在最后，临行前回头望了一眼那些红嫁衣骷髅。在琉璃灯的映照下，它们仿佛微微动了一下，红嫁衣的下摆轻轻扫过地面，留下几缕银白色的蚕丝 —— 那是阿夜验骨时不慎遗落的。
丝线在地上缓缓舒展，竟自动组成了一个残缺的星象符号 —— 正是 “天璇” 的位置。
石室的门缓缓关上，织机的 “咯吱” 声渐渐消失，只留下七具骷髅，在黑暗中保持着诡异的静默，等待着下一次被唤醒的时刻。而它们关节处残留的蚕丝，将成为解开 “骨衣新娘” 之谜的关键线索，也将指引着司南三人，一步步接近第二枚星象铜符的真相。